景和二十年春，枢密院。
这座位于皇城西侧的官署，平日里门禁森严，寻常官员不得擅入。门前两尊石狮怒目圆睁，檐下悬挂的“军机重地”匾额笔力遒劲，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今日，这威严中又添了几分特殊的意味——皇太孙袁谦，奉旨入枢密院观政。
袁谦一身杏黄色常服，站在枢密院正堂外，深吸了一口气。他今年十七岁，身量已经长开，眉宇间既有祖父的沉稳，又有曾祖父的英气。但此刻，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殿下，请。”枢密使张辽亲自出迎。这位当年威震逍遥津的名将，如今已年过六旬，须发花白，但身板依然挺拔如松。
袁谦拱手：“有劳张枢密。”
走入正堂，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堂中悬挂着巨幅的北疆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驻军、要塞、烽燧；另一侧墙上则是西域长卷，从玉门关到葱岭，山川河流、邦国城邑清晰可见。几位枢密院官员正在忙碌，见到皇太孙，纷纷起身行礼。
“诸位不必多礼，继续办公。”袁谦连忙摆手。
张辽引他在侧座坐下，笑道：“殿下第一次来，老臣先给殿下说说枢密院的规矩。这里不议朝政，只论军事；不看资历，只看军功；不尚空谈，只重实务。每日辰时点卯，酉时散值，中间除午膳外，不得随意离院。”
袁谦认真听着，一一记下。
“今日正好有北疆军报。”张辽示意一位年轻的参军，“念给殿下听听。”
参军展开文书，朗声念道：“北疆都护府报：鲜卑轲比能死后，其子年幼，族弟慕容、宇文二部争权。慕容部首领慕容皝遣使密报，愿内附朝廷，请求册封。宇文部则暗中联络乌桓，似有异动。”
袁谦心中一动。这正是他前几日与祖父讨论过的局面——鲜卑内乱，正是分化瓦解的好时机。
“诸位以为如何？”张辽环视堂中官员。
一位中年参军率先道：“末将以为，当准慕容皝之请，册封其为鲜卑单于，使其与宇文部相争。朝廷可坐收渔利。”
另一位老成些的参军却摇头：“慕容皝狡诈，恐是借朝廷之名行兼并之实。不如静观其变，待两败俱伤时再出手。”
众人各抒己见，争论不休。袁谦听得入神，心中也在快速思索。忽然，他注意到舆图上标注的一个细节：慕容部驻牧地在濡源（今滦河上游），宇文部则在饶乐水（今西拉木伦河），两部之间隔着一条河，河上有几处渡口……
“张枢密，”袁谦开口问道，“濡源与饶乐水之间的渡口，现在由谁控制？”
堂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位年轻的皇太孙——没想到他第一次来，就抓住了关键。
张辽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殿下问得好。那几处渡口，目前由一个小部落控制，名叫段部，约有两千骑，态度暧昧。”
袁谦走到舆图前，仔细察看，然后转身道：“既然如此，朝廷何不暗中联络段部？若能让段部倒向慕容，则可助慕容压制宇文；若段部倒向宇文，则慕容必求朝廷。无论哪种情况，朝廷都可掌控局势。”
这番分析，让在场不少官员暗暗点头。那位年轻参军更是脱口而出：“殿下高见！”
张辽抚须笑道：“殿下果然敏锐。其实枢密院已有此议，只是还在斟酌如何行事。殿下以为，派谁去联络段部合适？”
这是一个更难的问题。袁谦沉吟片刻：“此人需精通鲜卑语，熟悉草原风俗，且胆大心细。更重要的是……要对朝廷绝对忠诚。”
“殿下可有人选？”
袁谦想了想：“孙儿听闻，北疆都护府有位司马叫王浑，是太原王氏旁支，其母是鲜卑人。此人通晓汉胡双语，曾在边市任职多年，熟悉各部情况。不知是否可用？”
张辽与几位参军交换了一个眼神，都露出惊讶之色。王浑这个人选，他们确实考虑过，但没想到皇太孙对北疆人事如此熟悉。
“殿下怎么知道王浑？”张辽好奇地问。
“孙儿每月都会阅览北疆都护府的奏报副本，”袁谦坦然道，“王浑的名字出现过几次，他在处理边市纠纷、调解部族矛盾方面颇有手腕。孙儿便记下了。”
这番话让枢密院众人对这位皇太孙刮目相看。原来他不是临时抱佛脚，而是早有准备。
“好！”张辽拍案道，“就按殿下说的办。即刻起草文书，命王浑秘密联络段部。同时，准慕容皝内附之请，册封其为‘归义单于’，赐金印、锦袍、茶叶、布匹。”
接下来的几天，袁谦每日按时到枢密院点卯。他从不摆皇太孙的架子，而是认真观察、仔细倾听、用心记录。
一日，他看到几位参军在推演西域军情，用的是沙盘和木偶。沙盘上山川起伏，木偶代表各方势力，推演起来直观明了。
“这是周相生前推广的。”张辽见他感兴趣，解释道，“用沙盘推演，比看图纸更清楚。殿下要不要试试？”
袁谦接过代表仲朝驻军的红色木偶，按照参军们设定的情景——贵霜帝国封锁商路，西域小国动摇——开始推演。他先稳固车师、鄯善两个据点，再派小股骑兵骚扰贵霜补给线，同时联络大夏、安息施压……
推演完毕，几位参军都露出了赞赏之色。那位年轻参军笑道：“殿下若是从军，定能成为一代名将。”
袁谦却摇头：“为君者，不是要自己成为名将，而是要懂得用将、懂得知兵。这才是皇祖父让我来枢密院观政的本意。”
这番话让张辽感慨万千。他想起很多年前，袁术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为君者，不必会打仗，但要懂打仗；不必会治国，但要懂治国。”
时光荏苒，当年那个在寿春郡守府里读书的少年，如今已是一代明君。而他的孙子，正在走他曾经走过的路。
又过了几日，枢密院收到北疆密报：王浑成功说服段部，段部首领表示愿意听从朝廷调遣。同时，慕容皝得到册封后，士气大振，正在集结部众，准备与宇文部决战。
“殿下，”张辽将密报递给袁谦，“您看接下来该如何？”
袁谦仔细阅读密报，沉吟道：“慕容与宇文之战，朝廷不宜直接介入。但可让段部在关键时刻助慕容一臂之力，但要控制规模，让慕容胜而不强，宇文败而不亡。如此，鲜卑才能维持分裂，无力南顾。”
“那若是慕容大胜，统一东部鲜卑呢？”
“那就扶持宇文残部，或者联络西部的拓跋部。”袁谦显然早有思考，“总之，不能让任何一个部落坐大。这是曾祖父定下的方略，皇祖父一直遵循，孙儿以为当继续坚持。”
张辽深深看了袁谦一眼，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感慨，也有一丝隐忧——这位皇太孙太聪明，太早熟，将来若为君，必是明君，但也可能会……太过强势。
“殿下，”他缓缓道，“您可知为何朝廷对草原部落，一直采取‘分而治之’之策？”
袁谦想了想：“是为了减少边患，节省军费？”
“这是一方面。”张辽走到北疆舆图前，手指划过漫长的边境线，“更重要的原因是，草原太大了，部落太多了。即便我们灭了一个轲比能，还会有新的首领崛起。与其劳师远征，不如让他们自己斗，朝廷只需把握好平衡。”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治国如治水，堵不如疏。对待外敌，也是如此。殿下将来若为君，要记住这个道理：真正的强大，不是消灭所有敌人，而是让敌人按照你的意愿行事。”
袁谦肃然：“孙儿谨记。”
从枢密院出来时，已是黄昏。袁谦没有立即回东宫，而是去了华林苑。
苑中，袁术正在听袁谅背书。见到曾孙来了，老人笑着招手：“谦儿来了？听说你这几日都在枢密院，感觉如何？”
袁谦将在枢密院的见闻一一禀报，也说了自己的思考和困惑。
袁术听完，抚须笑道：“张辽那老小子，还是那套说辞。不过他说得对，治国如治水，堵不如疏。但你也要知道，疏的前提是，你手里得有闸门、有堤坝。没有武力做后盾，什么怀柔、分化都是空谈。”
他让袁谅取来一枚铜钱，放在石桌上：“你看这铜钱，外圆内方。对外要圆融，要懂得变通；对内要方正，要坚持原则。治国也是这个道理——对外族要灵活，对自己人要严格；对边疆要怀柔，对核心要掌控。”
袁谦看着那枚铜钱，若有所思。
“在枢密院多看多学是好的，”袁术继续道，“但不要只看军事，要看背后的政治；不要只看战术，要看战略；不要只看一时得失，要看长远布局。这才是为君者该有的眼光。”
“曾祖父教诲，孙儿谨记。”
离开华林苑时，夜幕已经降临。袁谦走在宫道上，回想着这些日子在枢密院的所见所闻，回想着曾祖父和祖父的教诲，心中渐渐明晰。
他知道，自己正在学习的，不仅是军事，更是治国之道；正在观摩的，不仅是军情推演，更是权力运作；正在经历的，不仅是观政历练，更是帝王教育。
这条路还很长，但他已经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而枢密院里的灯火，依然亮着。那些将军、参军们还在忙碌，为这个帝国的边疆安危，日夜筹划。他们或许不知道，那位年轻的皇太孙，正在他们身边，悄悄地成长，悄悄地准备着，接管这个庞大帝国的未来。
夜风拂过，带来春日的花香。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静静闪烁。而这安宁的表象下，是无数人默默的努力和守护——从枢密院的将军，到边疆的士卒，到田间的农夫，到学堂的夫子……
帝国的传承，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平凡中，悄然进行。而袁谦，这个帝国的第三代继承人，正一步步走进这个宏大的画卷，准备着，在某一天，成为执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