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剧院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找到座位后，我发现李琼特意坐在了最边上，和我隔着一个座位。桑吉倒是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我旁边，露珠则坐在桑吉另一边。这样的座位安排让我更加坐立不安。
电影开始了。第一部是个卓别林的喜剧短片，黑白画面里，那个戴着圆顶礼帽、拄着手杖的熟悉身影一出场，就引发了观众阵阵笑声。桑吉笑得前仰后合，露珠也捂着嘴轻笑，我配合着笑了几声，却忍不住用眼角馀光瞥向李琼。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银幕上滑稽的画面变换着，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的表情却始终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偶尔，她会微微勾起嘴角，但那笑容转瞬即逝，仿佛只是肌肉的条件反射，而非发自内心的愉悦。
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嘴里的爆米花也变得索然无味。进场前我买了两桶爆米花，一桶给了桑吉和露珠，一桶打算和李琼分享。可当我将爆米花桶递到她面前时，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劝了几次，她才勉强拿了一两颗，之后就再也不碰了。整桶爆米花几乎都是我一个人机械地吃掉的，每一颗都象是掺了沙子，难以下咽。
喜剧短片结束后，是正式的影片。至于那部电影讲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我的思绪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满脑子都是李琼那张平静得令人不安的脸，想着电影结束后她会对我说什么，想着我们的关系会不会因此改变。我的手心不断冒汗，不得不一次次在裤子上擦拭。
电影院的空气仿佛越来越闷热，尽管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心理作用。我能闻到爆米花的甜腻味、周围观众身上的淡淡汗味，还有李琼身上隐约传来的肥皂清香——那是我熟悉的味道，此刻却让我感到一阵阵心悸。
时间过得缓慢而煎熬。我无数次想转头对李琼说些什么，但看到桑吉兴致勃勃盯着银幕的侧脸，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心里象是有一群蚂蚁在爬，痒得难受，却又抓不到挠不着。
终于，银幕上出现了“剧终”二字，灯光亮起。观众们开始陆续离场，椅子翻动的声音、人们的交谈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我站起身，看向李琼，她正好也抬起眼，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一瞬，她便移开了视线，默默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走出剧院，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凉意。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车灯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流光。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我和李琼走在前面，桑吉和露珠跟在后面，四个人都沉默着，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我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道歉吗？可我错在哪里？解释吗？事情已经发生了，解释只会显得苍白无力。我偷偷看了李琼一眼，她的侧脸在路灯下半明半暗，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这段平时觉得短暂的路程，今夜显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象被拉长了数倍，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敲打着胸腔。
终于到了学校，我将她们三人送到女生宿舍院门口。李琼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桑吉对我做了个鬼脸，拉着露珠也进去了。我独自站在门外，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楼门，心里空落落的，象是被人挖走了一块。
回到宿舍，室友们还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见我进来，有人招呼我一起聊天，我勉强笑了笑，说累了，便爬上了自己的床铺。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印迹，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李琼那个消失的笑容、她平静无波的脸、她疏离的话语……每一个细节都象针一样刺痛我的心。
星期天的白天，我过得浑浑噩噩。在教室里自习时，书上的字仿佛都在跳舞，一个也看不进去。去食堂吃饭，也是味同嚼蜡。我几次想去女生宿舍找李琼，又怕碰壁，尤豫再三还是放弃了。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橙红。我早早吃过晚饭，抱着忐忑的心情去了教室。根据学校规定，自习课想上的就在教室里上，不想上的可以在宿舍待着，但不容许出校门。刚开学的那几周，自习课上总是坐满了人，同学们还保持着初中时的学习热情。但过了一两个月，上自习的人就渐渐少了，有时教室里甚至坐不上十来个人。这人数的减少，倒是给我和胡燕、李琼学习英语提供了安静的环境。
教室里果然只有零星几个人。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摊开英语书，眼睛却不时瞟向门口。七点半，自习铃响了，同学们陆续进来，但我期待的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倒是胡燕准时来了，她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边空着的座位。
“李琼呢？”我忍不住问，“她不上晚自习了吗？”
胡燕叹了口气：“她说她身体有些不舒服，不想来了。”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从昨天你们看电影回来，她就闷闷不乐的。诶，你们看电影莫不是又闹矛盾了？”
听到胡燕的话，我的心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阵阵发疼。果然，她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她就是这么一个敏感的女孩，心思细腻得象蛛网，稍有不慎就会触碰到某根丝线，引起整个网的震动。有时候，这种敏感让人感到窒息，让人不知所措，但这就是她，那个让我心动的她。
“那倒没有，”我勉强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
胡燕摇摇头：“她经常这样，情绪起起落落的，我也懒得管她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能看出胡燕眼里的担忧。我没再说什么，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然而，那些英文本母仿佛都变成了李琼的脸，笑着的、生气的、平静的……在我眼前晃动。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翻书页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声响。窗外，夜色渐浓，远处的教程楼亮起点点灯光，像星空坠落人间。偶尔有同学的窃窃私语传来，更衬得这份安静有些压抑。
我试图专心学习，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远。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李琼的情景，她坐在教室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她正专注地看着书，睫毛长长的，象两把小扇子。那时我就觉得，这个女孩真好看，安静得象一幅画。
后来我们因为英语学习而熟悉起来。她其实很聪明，但总是不自信，遇到难题时眉头会微微蹙起，象个苦恼的孩子。当她终于解出一道题时，眼睛会亮起来，嘴角漾开浅浅的笑意，那笑容像春天的第一缕阳光，能融化人心。
她也很细心。有一次我感冒了，自己都没在意，她却注意到了我沙哑的嗓音，第二天就给我带来了一盒润喉糖。还有一次，我在篮球场上摔伤了膝盖，她虽然没说什么，但眼神里的关切是那么明显……
这些点点滴滴的回忆涌上心头，让我的心情更加复杂。我珍惜和她的每一次相处，喜欢看她笑，喜欢听她说话，甚至喜欢她偶尔的小脾气。可是，我好象总是把事情搞砸，总是无意中伤害到她。
晚自习的下课铃响了，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同学们开始收拾书本，陆陆续续离开教室。我帮胡燕整理好东西，和她一起走出教程楼。
夜晚的校园格外宁静。路旁的灯光昏黄，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秋虫在草丛中低鸣，偶尔有夜鸟扑棱棱飞过的声音。我们沉默地走着，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淅。
到了女生宿舍院门口，我停下脚步，尤豫了一下，对胡燕说：“帮我叫一下李琼好吗？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胡燕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些同情，点了点头：“好的。”
她走进院子，我站在门外等待着，心里七上八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象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不住地踱步，眼睛紧紧盯着院门口。
终于，胡燕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歉意：“李琼说她不舒服，不想出来。”
这句话象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希望。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谢谢你了。”
胡燕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院子。我独自站在门外，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心里空落落的，象是被掏空了一样。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抬头望去，夜空中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冷冷地闪铄着。校园里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整个校园渐渐沉入黑暗中。
我慢慢地走回宿舍，脚步沉重得象灌了铅。路上，我又想起了昨晚电影散场后的情景，四个人沉默地走在路上，李琼那冰冷的侧脸，她那句“这是你的自由”……每一个细节都象电影回放，在我脑海中反复上演。
推开宿舍门，室友们已经准备休息了。有人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便爬上床铺。躺在床上，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心里象是悬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李琼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总在我眼前浮现，她那疏离的眼神，她那沉默的背影……我知道，这次我真的伤到她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如何弥补？如何解释？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月光通过窗户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片银白。我望着那片月光，心里充满了迷茫和不安。青春期的情感是如此微妙而复杂，象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又象一场细雨，朦胧而缠绵，打湿了心情，却说不清道不明。
我知道，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生活还要继续。但今夜，我的心却悬在半空，无处安放。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这种甜蜜又苦涩的烦恼，或许就是青春最真实的模样吧。
夜深了，宿舍里响起了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但脑海里依然思绪纷乱。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而梦里，依然是李琼那张似喜似嗔的脸，和那双让我心慌意乱的眼睛。
这一夜，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