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打断。
“上初中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男孩。其实现在想想,那根本算不上‘喜欢’,顶多就是朦胧的好感,觉得在一起说话、讨论题目很愉快。我们只是很要好的朋友。”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天空,仿佛在回溯时光,“可是大人们知道了,就象防贼一样防着我们。我爸从老师那里听说后,二话不说就给我办了转学。后来……后来他发现我们周末还会偷偷见面——那个男孩会穿越大半个城市来找我。我爸就开始每天接送我上学放学,坚决不让我离开他的视线半步。”
她的声音平静,我却听出了一丝压抑的颤斗。
“直到初中毕业,我们再也没见过面。最多只是在qq上发几句不痛不痒的问候。我就想不通……为什么大人要把这件事看成洪水猛兽?好象我犯了天大的罪。他们讽刺我、挖苦我,说出来的话……像刀子一样。从那以后,我爸对我的态度就变了,家里再也没有以前的温和。那些话,那些眼神……成了我心里拔不掉的刺。”
她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
“这件事对我伤害很大。在学校里,我觉得所有同学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好象我真是个‘早恋’的坏女孩。你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有时候我觉得,现在我能正常地站在这里,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发疼。原来她平日里那份清冷和疏离,并非天生,而是伤痕结成的茧。
“我说呢,”我轻声开口,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怎么你总是不太爱笑,好象藏着很多心事。”
李琼抬起眼看向我,眼框有些泛红,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她接过,没有擦眼泪,只是捏在手里。
“我也想过每天开开心心地,象其他女孩那样,笑得没心没肺。”她撇了撇嘴角,想笑,却没成功,“但我真的做不到。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直到现在,我和男生相处都会不自觉地紧张,怕又被人误解,怕又让谁失望……其实,从开学没多久,我就注意到你了。也听其他女生聊起过你,她们说你人真诚,虽然有时候显得有点胆小,但骨子里有股韧劲。她们说你只是表面上懦弱,心里其实很要强。”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虽然我也希望能多和你相处,多和你说说话……但看到你和桑吉、露珠她们在一起时那么自然,说说笑笑的,我就没敢靠近。我怕我又做错什么,怕又变成别人口中的‘那种女孩’。”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原来那些我自以为是的“保持距离”“默默变好”,在对方眼里,或许成了疏远和漠然。我尴尬地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才说:“我和桑吉、露珠,真的只是好朋友。你要是愿意,我们以后也可以是好朋友。你想聊天了、想说话了,随时可以找我,我去找你。”
李琼看着我,许久,脸上终于绽开一个很淡、却很真实的笑容。像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洒落下来。我的心也跟着亮堂起来。
“你笑起来挺好看的。”话脱口而出,我这才意识到说了什么,耳根一阵发热。
李琼一愣,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红晕。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份不自觉的娇羞,让她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
“真的吗?”她小声问,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我。
“真的。”我认真点头。
她抿嘴笑了,这次的笑容大了些,带着点难得的俏皮:“你还挺会夸人的。”然后,她稍稍正色,继续说:“其实我觉得,象我们这个年纪,所谓的‘恋爱’,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好感,一种相互吸引。它可能还上升不到大人世界里那种深刻的‘爱情’。男女之间,如果能创建在真诚、尊重的基础上,互相鼓励、一起进步,那也不一定是坏事。人的成长……应该也包括学会怎么去喜欢一个人,怎么处理感情吧。学会‘爱’,也是人生很重要的一门课。”
我深以为然:“是啊,不管是什么经历,好的坏的,我们总得亲自去经历一遍,才能真明白。”看着她安静的侧脸,我补了一句,“以后……你就把我当成一个可以信任的哥哥也行,我会照顾好你的。”
李琼闻言,嗔怪地瞪了我一眼,眼波流转:“美得你,还想白捡个妹妹?”
我们都笑了起来。先前那些沉重、尴尬、试探,在这一笑里烟消云散。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从过去的琐事,到未来的模糊构想,从看过的书,到听过的歌。教室里的人渐渐走空,灯一盏盏熄灭,我们却浑然不觉,直到走廊里传来管理员催促锁门的吆喝声。
我猛然惊醒,看向手表——指针赫然指向十一点。宿舍楼十点半就关门熄灯了。
“糟了!”我急忙起身,“这么晚了,宿舍早关门了。快走,我送你回去。”
李琼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收拾书本。我们几乎是跑着离开教程楼,穿过已经空旷无人的校园。春夜的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脸上的热度。
到了女生宿舍楼外,那扇大铁门果然紧闭着,里面一片漆黑寂静。我上前拍门,拍了三四下,才听见旁边门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灯亮了,一个略带怒气的女声传来:“谁啊?这么晚了!”
李琼赶紧上前,隔着门说:“阿姨,对不起,我们学习忘了时间,回来晚了,麻烦您开一下门好吗?”
门房阿姨趿拉着拖鞋走出来,嘴里念叨着,带着浓重的临夏口音:“都睡下了!不能早点回来吗?我明天还要早起呢……”
李琼一迭声地道歉,态度恳切。阿姨絮絮叨叨地掏出钥匙开锁,铁门发出“哐当”的沉重声响。门刚开一条缝,阿姨看见门外还站着我,火气“噌”地又上来了:“你们两个谈恋爱也得有个时间观念!不能光顾着自己,不顾别人感受吧!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你们这么折腾!”
我连忙赔不是,同时对李琼挥挥手:“快进去吧,周末……周末我约你们看电影?”
李琼已经侧身进了门内,闻言回头,在昏暗的光线里,眼睛亮得象星星。她轻轻“恩”了一声,又说:“周末再说吧!”然后便响起她轻快跑上楼梯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声清脆的笑。
我也转身离开,身后传来阿姨不满地嘟囔,以及铁门被重重关上的撞击声。
男生宿舍那边倒是顺利。看门的大爷还没睡,听见我叫门就打开了。我歉意地说:“大爷,打扰您了。”
大爷摆摆手,叹口气:“没事,人老了,瞌睡少,本来就睡不着。”
我顺口问:“您是心里有事,才睡不着吧?”
大爷看了我一眼,又叹了口气,像找到了倾诉对象:“是啊……愁我儿子。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书读得一般,工作也找得不顺心。我这心里啊,堵得慌。”
我停下脚步。夜深人静,大爷脸上的皱纹在门房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写满了普通人的忧虑。我忽然想起李琼刚才的话,想起自己的怯懦与挣扎,也想起父亲在田间劳作时沉默的背影。
“大爷,”我放轻声音,认真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能帮的,适当帮点;剩下的路,得他自己走。刚开始肯定难,但年轻人只要肯闯肯干,过几年总会好起来的。您要是愁出病来,反而成了他的负担。您得保重身体,将来才能享他的福啊。”
大爷愣愣地听我说完,昏黄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半晌,他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容,皱纹舒展开来:“谢谢你啊,小伙子。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好象真松快了点。那我就……好好等着,等着享福那天。”
他呵呵地笑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我也笑了,跟他道了晚安,转身走向宿舍楼。
回宿舍的路上,夜风清凉。我抬头看向夜空,稀疏的星星点缀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我想起李琼含泪的眼睛和后来的笑容,想起胡燕爽朗的笑声和捉狭的眼神,想起看门大爷舒展的眉头。
改变,也许就从这样一个夜晚开始。从鼓起勇气拉出的一张凳子开始,从一句真诚的道歉开始,从一段坦诚的倾诉开始,甚至,从对陌生人的一句宽慰开始。
路还很长,我依然不够勇敢,不够强大。但至少今晚,我迈出了一小步。而这一小步,让整个世界看起来都有些不一样了。
推开宿舍门,室友们早已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躺下,闭上眼睛。疲惫感涌来,但心里却是一片罕见的澄明与平静。
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我依然会面对那个有些怯懦的自己,依然要在这条漫长的路上摸索前行。但我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心底悄悄发了芽。
一夜无梦,醒来时,天已大亮。崭新的一天,带着初夏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