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天京城,与法海所赴魔窟般的金光寺遥遥相对的另一隅,坐落着达官显贵云集的清平坊。
坊内一座占地不广、但规制严谨的宅邸前,燕赤霞扣响了门环。
“谁呀?”苍老的门房应声。
“劳烦通传,旧友燕赤霞,拜访杨坚杨大统领。”
门内静了片刻,随即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并非仆役,而是一位身着常服、身形魁悟、面容方正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被刻意收敛却仍难掩的沉郁。
他一见燕赤霞,眼中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一拳擂在燕赤霞肩头,大笑道:“燕胡子!果然是你!你这厮,怎地舍得从你那山沟里钻出来了?快进来!”
此人正是燕赤霞的至交,曾官拜禁军大统领,以勇武刚正、治军严明着称的杨坚。
两人早年曾一同游历,并肩除妖,有过命的交情。
“杨兄,多年不见。”燕赤霞也露出笑容,随着杨坚步入府中。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府邸清静,仆从寥寥,陈设简朴,全然不似一位手握重兵的大统领府邸,倒象是寻常闲散文官的居所。
“什么大统领,早就是过去式了。”杨坚摆摆手,引燕赤霞到偏厅落座,命人上茶,苦笑道,“前年因谏言调兵加强北境防备,被寻了个由头,夺了兵权,挂了个闲职在家,如今不过是领份俸禄混日子罢了。倒是你,还是这身打扮,看来是道行又精进了?”
“惭愧,比不得杨兄当年统领千军万马的威风。”燕赤霞端起茶杯,心中却是一沉。杨坚被闲置,恐怕不仅是因为直言进谏,更可能是他那刚正不阿的性子,与如今这乌烟瘴气的朝廷格格不入。
两人久别重逢,自是畅谈。
燕赤霞说起这些年的除妖经历,说起蒙特内哥罗老妖,说起北上缘由。
杨坚听得时而拍案,时而唏嘘,大骂妖孽祸世,对燕赤霞所言天京有异虽感震惊,却也因自身遭遇,对朝局早有不满,并未完全不信。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杨坚兴致高昂,命人摆上酒菜,要与燕赤霞一醉方休。
酒是陈年烈酒,菜是简单却地道的军中菜肴,两人推杯换盏,追忆往昔,谈论天下,好不快意。
燕赤霞能感觉到,杨坚虽然赋闲,但胸中那股豪情与正气,并未被消磨。
酒至半酣,窗外忽然传来扑棱棱的翅膀声。一只灰羽信鸽准确地落在偏厅窗沿上,脚上系着细小竹管。
杨坚笑容微敛,起身取下竹管,抽出内里一卷薄绢,就着灯光看去。
只一眼,他脸上的血色便褪去大半,握着薄绢的手微微颤斗,酒意瞬间消散无踪。
他猛地抬头,看向仍在自斟自饮的燕赤霞,眼神复杂。
“杨兄,怎么了?可是朝中有事?”燕赤霞察觉有异,放下酒杯。
杨坚嘴唇翕动了几下,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最终,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张薄绢缓缓推向燕赤霞面前:“你自己看吧。”
燕赤霞疑惑地接过,目光落在绢上。
绢上只有寥寥数字,却透出凛冽杀机:
“杀燕赤霞,官复原职。”
落款处,是一个小小的、却代表至高权威的印鉴图案。
燕赤霞瞳孔骤缩,壑然抬头,看向杨坚。
杨坚已重新坐下,背脊挺得笔直,脸色却是一片灰败。
他避开燕赤霞的目光,盯着桌上跳跃的烛火,缓缓道:“我知道你的为人,燕胡子。你虽行事不羁,却心怀苍生,斩妖除魔,从未滥杀无辜。我杨坚,也自问不是卖友求荣的小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也更艰难:“但……陛下有恩于我。忠义二字,自古难全。这酒……今日就喝到这里吧。你,速速离去,离开天京,越远越好。下次若再相见……便是敌非友了。”
燕赤霞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朝廷竟下令诛杀自己的惊怒,更有对杨坚此刻处境的痛心与理解。
他放下薄绢,沉声道:“杨兄,你还不明白吗?这朝廷,这天京,早已出了问题!你效忠的,究竟是大梁,是天子,还是那幕后的妖魔?如今尚未可知。”
“住口!”杨坚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眼中布满血丝,“燕赤霞!陛下乃九五之尊,岂容你妄加揣测!朝政或有小人作崇,但绝非你所说的什么妖魔乱政!你再敢胡言,休怪我不念旧情!”
说罢,他“呛啷”一声,竟从墙上摘下悬挂的佩剑,虽未出鞘,但指向燕赤霞,意思已然明确。
燕赤霞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对“忠君”近乎固执的坚持,知道再多言语也是无用。
他深深叹了口气,拿起自己的赤霞剑,起身抱拳:“杨兄,保重。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身影很快没入门外的夜色之中。
杨坚保持着拔剑的姿势,直到燕赤霞的身影彻底消失,才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般,颓然坐倒,佩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许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收起那卷薄绢,沉声道:“备马!我要进宫面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