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说燕赤霞那边怎么叙旧,他故友重逢,又添强援,早就忘了这兰若寺荒僻禅房里,还躲着个手无缚鸡之力、全靠几张符纸壮胆的书生宁采臣。
禅房内,油灯如豆,光影摇颤,将宁采臣单薄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他身体的颤斗而晃动不止。
他缩在墙角硬板床的里侧,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发着抖:“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一遍又一遍,仿佛这圣贤文章真能驱散周遭无孔不入的阴寒与死寂。
窗外,夜风吹过古木,发出呜呜怪响,象极了妇人悲泣,又似鬼魅低语,每一声都让他寒毛倒竖。
就在他心神几近崩溃边缘时——
“叩、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在这寂静得可怕的夜里,格外清淅。
宁采臣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几乎从床上跳起来,连日来的恐惧似乎找到了宣泄口,他脱口喊道:“燕赤霞!可是燕兄回来了?!你、你可算……”
然而,门外响起的,却并非燕赤霞那粗豪洪亮的嗓音,而是一个女子柔媚哀戚、带着无尽惊恐与无助的声音:
“公子……公子救命!求公子开开门,救救小女子吧!”
是个女子?
宁采臣满腔的惊喜瞬间冷却,化作狐疑与警剔。
这深山古刹,妖鬼横行,燕大侠明明嘱咐过,入夜后无论听到何种动静,都绝不可开门应答。
此刻正是夜里,怎会有孤身女子在外呼救?
他蹑手蹑脚挪到门边,不敢应声,只屏住呼吸,将眼睛凑到门板一处因年久失修而破开的细小孔洞上,小心翼翼地向外窥去。
门外廊下,月色凄清。只见一个女子身影倚门而立,身形纤细窈窕,穿着一身素白衣裙,却已被沿途的荆棘草木刮破了几处,显得狼狈不堪。
她云鬓微乱,几缕青丝贴在苍白汗湿的颊边,更添楚楚风致。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容貌——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琼鼻樱唇,即便此刻满面泪痕,惊惶失措,也掩不住那惊人的丽色,尤其是一双眸子,泪光盈盈,看向门内时,充满了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哀求。
宁采臣心中猛地一跳。
他自认读圣贤书,非礼勿视,可这般绝色女子凄楚无助的模样,实在我见尤怜,让他那点残存的戒备之心,不由自主地动摇了几分。
但他终究还未全然昏头,强自镇定,隔着门板低声问道:“门外是何人?为何……为何深夜在此?小生乃一介赶考书生,借宿于此,姑娘一个弱质女流,怎会孤身至此险地?”
门外的女子闻言,似乎更加悲切,低低啜泣起来,声音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淅传入宁采臣耳中:“公子明鉴……小女子姓聂,名小倩,本是……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只因家父遭奸人构陷,移居至此……我随父母暂居在这兰若寺中,本指望等待朝廷赦令,谁知……谁知今日傍晚,寺中突然闯进几个凶神恶煞的歹人,见财起意,更要行那……行那不轨之事!我与父母仓皇逃散,慌不择路,独自一人逃到这里……公子,求您行行好,开门让我进去躲一躲吧!那歹人……那歹人说不定就要追来了!”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悲苦万状。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她微微仰起头,让门缝孔洞中透出的微弱光线,照亮了她纤细的脖颈——那白淅如玉的肌肤上,赫然有几道清淅的、泛着血丝的红痕,象是被人粗暴掐扼所致。
宁采臣看得真切,心中那点疑虑,瞬间被汹涌而起的同情与义愤冲垮了大半。
官家小姐,遭逢大难,父母离散,自身又受歹人欺凌,伤痕犹在……这岂不正是圣贤书上所说,君子当拔刀相助的弱质孤苦?
“姑娘莫怕!小生这便开门!” 宁采臣再不尤豫,手忙脚乱地撤下门后顶着的木杠,又想起燕赤霞所贴的符纸,赶紧小心翼翼地将其从门框上完整揭下,妥帖收在怀中,这才“吱呀”一声,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门开处,夜风卷着凉意与女子身上淡淡的、似有似无的幽香一同涌入。
聂小倩跟跄一步跌进门内,宁采臣下意识伸手扶住,触手只觉对方手臂冰凉,柔若无骨,身子还在不住颤斗,更是深信不疑。
他连忙将门重新关好,又把符纸依原样贴回门框内侧,虽知可能已无大用,但求个心理安慰。
转身见那聂小倩已软软靠在墙边,以袖掩面,低声饮泣,肩头耸动,尤如风雨中飘摇的白莲。
宁采臣心中柔软之处被彻底触动,放柔了声音道:“聂姑娘切莫再伤心,此处暂时安全。不瞒姑娘,小生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借宿于此的,还有一位武艺极为高强、专好打抱不平的燕赤霞燕大侠!他此刻虽外出未归,但想必不久便回。待他回来,定能为你做主,铲除那些歹人,或许还能助你查找父母下落。”
他本意是安慰,谁知聂小倩听了“燕赤霞”三字,哭泣声蓦地一停,抬起泪眼,急声问道:“燕大侠?公子所说那位大侠,是何等模样?”
宁采臣不疑有他,回想道:“燕大侠身材甚是魁悟高大,满面虬髯,相貌粗豪,常背着一个巨大的剑匣,声音洪亮,为人豪爽仗义……”
他描述未完,聂小倩已是花容失色,娇躯剧震,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怕的名字,连声音都变了调,充满惊恐:“是了!是他!就是此人!公子所说的燕赤霞,便是……便是今日袭击我家的那伙歹人的头领!我、我亲眼见他指挥那些恶徒行凶,他、他还要……还要……” 她似回想起不堪画面,以手掩口,浑身抖得如秋风落叶,泪水更是扑簌簌落下,那情态绝非作伪。
“什么?!” 宁采臣如遭雷击,目定口呆。燕赤霞是歹人头子?这、这怎么可能?可看这聂姑娘惊恐万状、言之凿凿的模样,又想起燕赤霞那副江湖豪客的打扮,行事确实不拘小节……莫非,自己当真引狼入室,错信了匪类?一时间,他心乱如麻,原本对燕赤霞的几分信赖,在这柔弱女子悲愤惊恐的指控下,顿时动摇、瓦解。
“公子!此地决计不可再留!” 聂小倩忽然止住哭泣,一把抓住宁采臣的衣袖,指尖冰凉,语气急切而恳切,“那魔头随时可能回来!我知这寺庙后面,还有几处隐蔽的房间,可以暂且安身。我们速速离开此地,方是上策!待天亮,再做打算,可好?”
宁采臣此刻已是六神无主,眼见这“聂小倩”孤苦无依,伤痕累累,又指认燕赤霞为恶徒,心中天平彻底倾斜。他一咬牙,点头道:“好!就依姑娘所言!我们这就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再无尤豫,也顾不得收拾那简单的行囊,便随着聂小倩,悄然推开禅房的后窗。两人一前一后,隐入兰若寺后院更加深邃浓重的黑暗之中,很快便被吞噬了身影。
禅房内,油灯火苗猛地跳跃了几下,复归奄奄一息,只照着一室空寂,与门框上那几张微微拂动的、已然失效的黄色符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