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引着宁采臣,在错综复杂的寺院回廊和荒芜庭院中穿行。
月光惨淡,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布满苔藓的石板路,四周树影幢幢。
最终,他们在寺院深处一座相对完好的独立小楼前停下。
聂小倩推开虚掩的雕花木门,一股清雅的、混合着淡淡檀香与女子脂粉的幽香扑面而来。
宁采臣借着门内透出的、似乎早已点燃的昏黄烛光看去,心中疑窦顿生。
房间陈设虽不奢华,却极为清雅别致:临窗一张梳妆台,铜镜蒙尘却依稀可辨。
一张绣榻,帷幔是水绿色的软烟罗,墙上甚至还挂着几幅笔触细腻的花鸟仕女图。
这哪里是荒寺禅房,分明是……
“这里……是姑娘的闺房?”宁采臣停下脚步,迟疑地问道。
空气脂粉气息,让他浑身不自在。
聂小倩身子微微一僵,正欲解释——
“小倩!小倩!你在里面吗?”
一个略有些尖利、透着几分焦急的女声忽然从楼外小径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正向小楼靠近。
宁采臣下意识就要转身去开门,聂小倩却猛地拉住他的衣袖,力道大得惊人。
她脸色一白,眼中闪过一丝尤豫,最后压低声音急促道:“别出声!来者不善,若发现你在此处,你有杀身之祸!快,快藏起来!”
宁采臣被她眼中的坚决震住了,想起先前对燕赤霞的怀疑,又见此刻聂小倩的说辞不似作伪,心中天人交战一瞬,最终还是选择相信眼前女子。
他环顾四周,这闺房虽然雅致,却陈设简单,一览无馀,哪有藏身之处?
脚步声已到门外。
“来不及了!”聂小倩一咬牙,目光瞥见房间角落那个半人高的、用以沐浴的木桶。水面上,还铺着些花瓣和香草。
她猛地将宁采臣往桶边一推,用气声道:“快进去!无论听到什么,千万别出来!”
宁采臣此刻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爬进浴桶,蜷缩起身子。
几乎同时,聂小倩也轻盈地跃入,就势蹲在他身前,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和散落的长发,尽可能遮挡住他,又飞快地将旁边搭着的一块素色布帛扯过来,胡乱盖在两人头顶。
“吱呀——”
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绛紫色衣裙、面容姣好却眼神刻薄的女子走了进来,目光如电,在房内迅速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浴桶方向,皱了皱眉:“小倩?你在浴桶里面做什么?”
聂小倩从布帛下探出半个头,脸上已换了副楚楚可怜又带着几分慵懒的神色,声音细弱:“姐姐。我在浴桶里,自然是为了沐浴……姐姐怎么来了?”
那被称为“姐姐”的女子似乎急于传达消息,也没深究她怪异的姿势,语速很快地说道:“姥姥有令!今夜寺中来了几个极厉害的客人,非同小可!
要我们都打起精神,随时听候召唤,布下‘迷魂夺魄阵’助她御敌!你速速准备,不可怠慢!”
她说着,鼻翼忽然微微翕动了一下,眼中狐疑之色更浓,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浴桶和聂小倩:“等等……你这房里,怎么好象有股……男人的味道?”
聂小倩面上强作镇定,甚至带上一丝委屈:“青姐姐说笑了……这兰若寺深处,除了我们姐妹和姥姥,哪来的男人?就算真有男人过来,不造被佬佬吸成人干了吗?”
紫衣女子又狐疑地盯了她片刻,或许是因为“强敌”当前,事态紧急,她最终只是冷哼一声:“哼,最好没有。姥姥最恨有人阳奉阴违,私藏血食。你仔细些!”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匆匆离去,脚步声迅速远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聂小倩又凝神倾听片刻,才浑身脱力般松垮下来。
宁采臣从浴桶中狼狈地钻出,大口喘着气,脸上惊疑不定。方才那紫衣女子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强敌?客人?”宁采臣盯着聂小倩,“她说的强敌……是不是燕赤霞?你之前说燕大侠是歹人,是骗我的,对不对?这里……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你暂居之处,这就是你的闺房!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不,你们根本不是人,对不对?”
聂小倩背靠着冰冷的浴桶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月光通过窗棂,照在她苍白绝美的脸上,映出一种透明的哀戚。
她沉默良久,终于抬起眼,看向宁采臣,眼中多了几分真诚。
“公子说得对……我骗了你。”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苦涩,“我确是官家小姐,许多年前,随父赴任,途径此地,染了急病,客死途中……就被草草葬在这兰若寺后山。”
“我的尸骨,被这寺中一棵成了气候的老槐树妖的根须缠绕、侵入。她以妖法拘了我的魂魄,逼我为她效力,引诱过往男子,供她吸食精血阳气,助长妖力……若不从,便以妖火灼烧魂魄,痛苦不堪。这房间,是她点化幻化出来,用以迷惑、囚禁我们这些可怜女鬼的牢笼之一。”
宁采臣听得遍体生寒,原来这看似柔弱的绝色女子,竟真是女鬼,还是受制于妖魔、被迫害人的伥鬼!
“那你带我至此……”宁采臣这才后知后觉,声音干涩,“本也是要……害我性命?”
聂小倩闭上眼:“是。”
她睁开眼,眼神复杂:“可是……可是你明明自身难保,却还选择信我。你扶我时,手心温热,眼中只有关切,并无半分邪念淫欲……与我这些年来见过的、那些轻易便被美色所迷、丑态毕露的男子全然不同。我……下不了手。”
宁采臣怔怔地看着她,心中只有后怕。
“方才青女所说,强敌已至。”聂小倩扶着浴桶边缘,挣扎着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裙和发丝,脸上恢复了几分清冷决绝,“公子,我须得前去。毕竟现在我身不由己,若违抗召唤,立时便有魂飞魄散之祸。”
她走到门边,回头看了宁采臣一眼:“你就留在此处,莫要出声,莫要随意走动。此屋有我残留气息,一时半刻,其他妖鬼不会轻易闯入。等一切结束,我再设法送公子安全离开。”
她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推开房门,纤细的身影迅速没入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房门轻轻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