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野岭，枯藤老树。
两棵虬结的古榕树下，两位鹤发老者正对坐石枰，枯枝为棋。
山风过时，满树气根簌簌摇动，恍若垂髯。
忽闻环佩轻响。
一个少女拨开荒草走来。
月白衫子，水红裙，乌发松松绾了个髻，斜插一支木簪，眉眼清冷如山中晨雾，偏生唇色极艳，像将山野间所有的红都敛在了那一处。
她行走时悄无声息，仿佛不是踏在枯枝败叶上，而是踩着云絮。
“两位老伯好雅兴。”她开口，声音也冷冷的，“可否和我博弈一局？”
执白的老者抬眼。
他眼皮耷拉着，眼珠浑浊，像树洞深处的阴影，看清来人时却亮了亮。
他与对面同伴对视一眼，笑了，露出稀疏的几颗牙：“姑娘小小年纪，也会下棋？”
“会。”少女已在石凳上坐下，脊背挺直。
“自无不可。”执黑的老者声音沙哑。
他一拂袖，石枰上的枯枝便簌簌化作飞灰，又伸手在虚空中一捻，竟捻出黑白二色的石子，光滑圆润，隐有光华。“老规矩，黑先白后。”
“且慢。”少女按住一枚黑子，指尖莹白，“既对弈，无注未免乏味。”
“哦？姑娘想赌什么？”
“赌这个。”
“铿”的一声清鸣，一柄连鞘长剑被她拍在枰侧。剑鞘古拙，无纹无饰，却隐隐透出一股肃杀之气，惊得几片榕叶无风自落。
二老笑容微敛，随即又展：“好，好。便赌这个。”
棋局，就此展开。
黑子先落，占天元。
此乃古谱“镇神头”起手，大气磅礴，有鲸吞四海之势。
白子不疾不徐，挂角、拆边，看似闲散，却暗合星宿，正是“璇玑步”，步步为营。
少女执黑。
她落子极快，几乎不假思索。
第十手，黑棋突然变调，弃角地于不顾，一子孤军深入，直插白棋腹地，正是失传已久的“投石问路”。
执白老者捻须的手顿了顿，浑浊眼中精光一闪，应了一手“铁门栓”，意图锁死这条黑龙。
岂料少女第十七手，竟在黑棋孤子旁“尖”了一记。
此招险极，尤如绝壁上走索。
执白老者眉头紧锁，苦思半晌，才以一手“玉柱”勉强应对。
少女却似早已料到，第二十一手“挤”，第二十三手“靠”，如附骨之疽，缠斗不休。
白棋阵型被这看似无理的手筋搅得微乱。
执黑老者观棋不语，枯瘦手指在膝上轻敲，节奏与山风拂过榕叶的沙沙声渐渐合一。
中盘绞杀，惊心动魄。
黑棋如奇兵突进，弃子争先，在右边筑起滔天大势，赫然是古谱“十面埋伏”之形。
白棋左冲右突，使出一手“回风舞柳”，轻盈转折，竟在黑棋大空中活出一块。
少女不为所动，黑棋第七十八手，凌空一“镇”，如泰山压顶，封死白棋所有出路。
此乃“镇神头”真正杀招——“天罗”。
执白老者脸色变了。
他枯坐良久，指尖石子拿起又放下，终叹一声，将两颗白子轻轻置于枰上。
投子，认负。
“我赢了。”少女声音平静无波。
话音未落，剑已出鞘。
没有惊天动地的剑光，只有一线清冷的白，快得撕开了风，也撕开了两个老者惊愕凝固的表情。
执白老者怪叫一声，身形暴退，原本佝偻的身体猛地拉长，双臂化作无数扭动的气根，挟着腥风疾刺而来！执黑老者更是一张口，喷出墨绿色毒雾，同时双腿扎入土中，身形与背后古榕急速交融。
少女手腕只是极轻微地一抖。
那道白线骤然分化，一生二，二生四，四化万千，结成一张细密冰冷的网。
袭来的气根在网中寸寸断裂，化为枯灰。毒雾触及剑光，如雪遇沸汤，嗤嗤消散。剑网一收，如月光回流，无声掠过两具正在妖化的躯体。
没有鲜血。
两个老者的身形僵住，脸上树皮般的皱纹迅速蔓延、龟裂。
他们低头，看着胸口那道细细的白痕，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的、仿佛风吹过空树洞的叹息。
“少侠……我们虽为精怪，不过是山中两株老榕，吸风饮露，从未害过人命啊……”
“害没害人，”少女还剑入鞘，眼神比剑锋更冷，“由不得你们说。”
剑光再闪，这次是横斩。
两颗苍老的头颅飞起，在半空中便已化作飞灰。无头的躯体晃了晃，也如沙塔倾颓，簌簌散成两堆灰烬，被山风一卷，了无痕迹。
“师姐！”
另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少女气喘吁吁地从山道跑来，看到地上两堆灰烬和收剑独立的师姐，俏脸顿时白了：“你、你怎么又……他们不过是山中老精，气息平和，未必是恶类，怎能一言不合就……”
持剑少女看也未看她，只冷笑一声。
“锃——”
剑，第三次出鞘。
这一次，剑光如匹练，不是斩向虚空，而是横着扫向旁边那两棵枝繁叶茂、华盖亭亭的巨大古榕。
没有金铁交鸣之声，只有一种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断裂巨响。
两棵需数人合抱的榕树，沿着同一高度，被齐整地切断。
巨大的树冠缓缓倾斜，带着轰隆巨响砸落在地，激起漫天尘土枯叶。
黄衫少女掩口惊呼。
尘埃渐落。
露出那庞大树桩的断面，以及……盘根错节的树根之间，那些被紧紧缠绕、裹挟的森森白骨。
有的细小，似是孩童，有的残破，挂着褴缕布片。
白骨层层叠叠，不知凡几，在通过枝叶缝隙的惨淡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山风忽然停了。
只有尚未落定的尘埃，在无声飘旋。
黄衫少女呆呆看着那树根下的累累白骨，脸上血色褪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持剑的少女沉默地站在那一片狼借与白骨前，半晌后才道：“走吧，再不回去，师尊恐怕要等得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