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理清了这些思路后,霎时间便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逃。
紫竹林里枯枝横斜,他慌不择路,脚下一绊重重栽倒,肘膝擦破渗血也浑然不觉,只挣扎着爬起,跌撞奔跑,衣袍撕裂,喘息如鼓。
杨树林却稳如松峙,目光沉静。他提绳在手,步履轻捷如林间猎豹,不疾不徐,却步步紧逼。
那贼气力将竭,身形跟跄之际,杨树林骤然腾身而起——腰身一拧,足尖点地,如鹰隼俯冲,凌空扑落,精准压住那贼人的后颈与脊背。对方连哼都未及出口,就已面朝泥土,动弹不得。
杨树林动作利落,绳索翻飞。先绞双腕,再反剪其臂,麻利绕绳、绞扣、收束,动作如行云流水,毫不拖沓。
须臾之间,贼人已被杨树林捆绑得严丝合缝,一下也动弹不得。杨树林一手攥紧绳头,一手按其后颈,推搡之中步伐沉稳,押至朱鸭见面前。
少年额角微汗,呼吸匀长,眉宇间不见骄矜,唯有一股沉静而不可撼动的笃定。
朱鸭见取下头上的竹帽,轻轻放在青石上,帽上的那粒花生米终于坠下,滚入石缝,无声无息。
“你今晚无论如何都是跑不掉的,我们识破真相之后,还要捉你报官,你心服口服吗?”
这贼人面露桀骜之色,眉宇紧锁,眼中满是愤怒与不甘,脑袋微微晃动,似在无声的抗拒着什么。
他将下颌崩得极紧,齿间隐隐传来细微而压抑的磨砺声,仿佛要把那满腹的怨气,都碾碎在牙关之内。
朱鸭见踱至林边,拾起一根枯枝,在松软的泥土上缓缓划出了两道横线。
他划得极慢,枯枝深入泥土,如犁。
风止,叶静,他抬眼望向双方,声如古钟叩响。
“这第一道划痕,是鬼——非青面獠牙之形,乃人心所造之虚影:因不知其来处,故生怖;因不晓其去向,故长惧;因不可测、不可证、不可控,于是畏之愈深,信之愈笃。”
“鬼不在幽冥,而在认知的暗角,在未解之因与未明之果之间悄然成形。”
“这第二道划痕,是贼——非窃财盗物之徒,实乃一切违背道德之行:他惧审,并非惧刑,而是惧怕那审案者目光如砥、条分缕析,将混沌拨开,使因果昭然揭晓。”
“它惧那卷宗如镜,照见动机之微、路径之曲、后果之重;它更惧那铁证不语,却比千言万语更加锋利——它不逼供、不诬陷、不狡辩、不强词夺理,它更不直接审判人,只呈现‘何以至此’的完整链条。”
“人畏鬼,是因逃避未知;人惧审,是因无法抵赖已知。前者,溃止无知;后者,崩于有据。”
“故真正令人战栗的,从来不是鬼影重重,而是真相落地时,那一声无可辩驳的回响。它不劈头盖脸,却寸寸剥落虚饰;它不怒而威,却令因果自证其重。”
朱鸭见越说越激昂,步履铿锵的来回踱步,右手倏然抬起,食指如剑一般直指对方,声音洪亮而坚定,字字掷地有声,语速渐快。
“你假扮女鬼时,裙裾扫过地面,留下三道浅痕,间距均等,显然是刻意放慢脚步,为显飘忽。”
“可第二道痕旁,却有半枚清淅鞋印——你左脚踩实了,右脚悬空未落,只为摆出‘悬空’之态,人若真无魂,怎会记得落脚轻重?”
“你每次索人钱财,必说‘留下买路钱’,却从不伸手去接。钱落地,你便退三步;钱若递近,你即后仰。你怕碰钱,更怕碰人。为何?”
“因为你心里清楚,一旦他人触碰到了你的真实之体,那你披着的这张‘鬼皮’,便再难以裹住人肉。”
林间风起,吹动了朱鸭见的袍角,也吹散了几缕游荡的薄雾。朱鸭见望向远处,竹影婆娑,恍若无数低语的唇:“这林中紫竹,为何千年不枯?”
那贼人茫然摇头。
“因竹有节,节节中空,风过则鸣;空无虚无,是为容风、容雨、容月光,亦容得人喘息之地。”
“你扮鬼,是把自己塞得太满,满得容不下一句真话,容不下一次坦荡的讨价还价。”
“可人这一生,哪有真正的‘无路可走’?不过是在岔路口,把所有的小径都看作了绝壁。”
“世人总以为,鬼在林中,其实鬼在人心,是不敢直面困窘的怯,是羞于开口求助的矜,是宁可披上鬼皮,也不愿示弱的愚。”
“你披了鬼皮,别人便只是看见了鬼。可当你撕下它,人们才能看见你背上压着的,那个真正的自己。”
“所以,我不骂你、不打你、不羞辱你。我送你去报官的目的,是要让你明白:我并非是要将你推入惩戒的深渊,而是想为你点亮一盏心灯。”
“让你看清,那身鬼袍遮不住良知的光,那声恐吓压不垮道义的脊梁。勒索不是谋生,是亲手折断自己的尊严;装神弄鬼不是技巧,是主动交出做人的分寸与底线。”
“真正的错,不在被发现,而在起念之时就已背离了人之为人的根本:敬畏规则,尊重他人,才能尊重自己本有的清白与力量。”
“这一程公堂之路,不是绝望,不是终点,而是你重新校准灵魂与良知的起点。”
朱鸭见缓缓起身,目光沉静如古井,望向杨正华:“杨大叔,请取印泥来,让此人在供词上,亲手按下自己的指印。”
那贼人伸出的手,枯瘦而颤,指尖冰凉,仿佛托着半生未卸的重担。
那“雷聪”二字上,墨迹未干,朱红已落。
雷聪的指印方成,双膝骤然一沉,重重叩于青石之上,不是屈于威压,而是被良知撞开了一道久闭的门。
雷聪喉头哽咽,强撑的硬壳寸寸剥落,终于伏地痛哭。那哭声里没有狡辩、没有哀求,只有一声迟来的,近乎悲壮的醒悟。
原来,最锋利的刑具,从来不是铁链与枷锁,而是人心深处,那一面不肯照见自己的镜子;而真正的伏法,始于放下伪装,终于直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