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杨万里——王朝,提着一盏纸糊灯笼缓步而来。灯焰昏黄,照见了“王朝”脸上的油彩:黑一道、白一道、红一道、黄一道,五花八门……
杨万里的脸谱,本欲描成武生脸谱,结果朱鸭见画的时候,心里想着事,手一抖,竟然越描越乱,朱鸭见索性将他改画成了“大圣娶亲脸”。
众人摒息凝望着杨万里的脸,忍俊不禁却又强自压抑——那张脸被浓墨重彩,勾勒出齐天大圣迎亲时的戏妆:金箍耀目,火眼灼灼,朱砂点额如焰,胭脂染颊似霞,眉间一道白月牙凛然生威。
十二岁的小树林扭过身去,双手死死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眼睛眯成弯弓,鼻翼翕动,连耳朵尖都憋得泛红。
可就在众人这无声地憋笑里,那本欲继续逞凶的“恶鬼”却骤然僵住,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双腿发软,跟跄后退半步,喉头滚动,竟连一句狠话也吐不出来,仿佛真的见到了腾云驾雾,怒目降魔的齐天大圣,提着灯笼而来。
“王朝”对着朱鸭见拱手禀告:“启禀星君大人,此鬼腰系麻袋,内衬有补丁七处,针脚细密,线色不一,显然是常年缝补。”
“而袋口内侧尚存半枚芝麻粒——芝麻性滑,若真饿殍,岂能嚼的如此细致?想必是平时吃惯了香油烧饼,齿颊留香,连芝麻都舍不得囫囵咽下。”
画着武生脸谱的李五——马汉,扛着一根外面糊满了黑纸的扫帚,充作钢鞭,闻言咧嘴。
“更奇的是,他方才嚎道‘我死得好惨’,尾音上扬,明显就是标准的广安口音。而鬼的声音飘渺难辨,类似风声或杂音,不可能有这么地道醇厚的方言。”
“饿鬼”浑身一僵,袖袂轻扬间,不经意掠过耳后,竟悄然露出一寸未涂白的皮肤,在满堂素白妆容中格外鲜活。
朱鸭见的眼里眸光一闪,唇角倏然弯起,笑意如涟漪般漾开,既觉意外,又忍不住莞尔。
朱鸭见忽然起身,缓步向前,距其仅一步之遥。他解开腰间的麻绳,绳头三枚铜钱叮当轻响,竟不散乱,如被无形丝线串着。
“世人畏鬼,因鬼不可测;世人信鬼,因鬼不讲理。可你这鬼,讲理讲得太苦。”
朱鸭见声音不高,却字字沉入泥土。“因为你算准了:夜行人怕女鬼哭,故扮吊死鬼;怕饿鬼索命,故转扮饿殍。”
“你更算准了,人遇鬼,第一反应是逃,第二反应便是掏钱——因钱最轻,最易舍,也最能买得一时心安。”
“你卖的不是你的凶相,而是人在面对未知时的恐惧。”
紫竹林里,静地能听见露珠从紫竹叶滑落到地上的声音。
朱鸭见将麻绳缓缓绕上自己的左手腕,三枚铜钱贴着自己的脉门,感觉微凉。
“可你算漏了一桩:世上最不怕鬼的,往往是穷得只剩下讲道理的人;而最怕道理的,恰恰是装鬼的人。”
朱鸭见皱紧了眉头,目光如尺,量过了对方每一寸颤斗的肩,每一根绷紧的手指,以及每一寸竭力维持的“鬼相”。
“你转身太快,快得不象亡魂,倒象是戏台上的‘变脸’。”
“可戏子变脸,靠得是抹油彩、扯丝线;你变脸,却靠的是……”朱鸭见忽然伸手,指向了对方的左耳垂。
“你靠的是你耳垂上的那颗黑痣。当你变做吊死女鬼时,痣在耳前;而在你转身以后,变作饿殍男鬼时,痣却在耳后。”
“你转身时,耳垂随颈项扭转,痣便移位——这等精微,连画师都难摹,可你却日日演得熟练。可见你不是临时起意装鬼,而是……早已把‘变’给活成了本能。”
“饿鬼”的喉头剧烈起伏,被吓得跪倒在地,他终于开口,声音却不再是嘶哑的鬼腔,而是一把被砂纸磨过的中年男声。
“星……星君大人,你……你怎会知道我是人不是鬼?不过,就算我不是鬼,你们又能……能耐我何?”
“你们管的是阴间的鬼,又不是阳间的人,我是人,你们管不着我,能耐我何啊?”
朱鸭见唇角微扬,一声冷嗤自齿间逸出,似霜刃出鞘,寒意凛然:“不是我知道你不是鬼,而是你的行为出卖了你。”
“你的每一次转身,都是左脚先点地之后,右脚才在瞬间跟上——这是常年挑担子落下的习惯。”
“其次,你肩宽背厚,指节粗大,虎口有茧。再加之你浓重的广安口音,所以我才能断定,你定是广安城里东门码头扛包的力工出身。”
“可你却偏要做饿殍,偏要缩骨塌胸,结果脊柱反弓如虾,这姿态,其实比真饿殍更耗力气,你装得越用力,你的破绽就越多。”
“你刚才说,我们管的是阴间的鬼,而不是阳间的人,我们管不了,不能奈你何?我看恐怕不一定,因为,你不是阴间的鬼,我们,也并非阴间的神君和差人。”
“我们这一趟,就是专门来捉你这个阳间的‘鬼’。你睁大你的贼眼,好好看清楚,你眼前的这两位是谁?”
朱鸭见眸光如电,指尖直指那贼,声若惊雷:“小树林,还不速速拿下此贼,捆缚严实,押送至广安府衙,听候发落!”
朱鸭见话音刚落,又侧首沉声,吩咐杨正华:“老叔,请您备好供状,笔墨伺候。待此贼伏法认罪,须当场让他签字画押,再移交官府,如此便是铁证如山,不容抵赖了。”
那贼抬眼,仔细瞧去,很快便认出了眼前站立着的“王朝”、“马汉”,不正是昨夜,被自己给吓得屁滚尿流,留下盘缠逃命而去的杨万里和李五吗?
再听朱鸭见冷声下令:“小树林,还不速速拿下此贼!”那贼立即反应过来,自己昨夜是踢在铁板上了,而昨夜被他吓跑的这二人,这是找来帮手对付他了呀,且这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尤其是扮演阎罗王的这个大胖子,其心思和身份,更是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