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东方微明,天光如淡墨洇开。林间雾气渐薄,露出竹杆清瘦的轮廓。
一只早起的山雀掠过枝头,衔走一片竹叶,叶脉在晨光里,透出金线般的纹路。
紫竹林的深处,溪水清冽如初生之眼。众人俯身掬水,洗净脸上的脂粉——那层浮华的妆饰,原是“戏台”赋予的假面,却在水流的冲刷之下悄然剥落,露出了底下本身的肤色。
黝黑、温厚、自然,被阳光与反复劳作淬炼过的健康底色。
朱鸭见静立溪畔,凝望着指尖垂落的水珠——一滴、又一滴,不疾不徐,坠入泥土,无声无痕。
水未停留,土亦不拒;水渗为润,土纳为养。
此时,朝阳破雾而出,金光漫过竹梢,轻轻复在每一张洗净的面庞上:光不择肤,亦不问来路;它只照见真实,便已是慈悲。
原来,洗去的从来不是污垢,而是屏蔽本然的习以为常。
而真正的澄明,不在无暇、不在赞美、不在修饰,也不在有意为之,而是在素面朝天的时候,仍敢迎向初生的太阳。
朱鸭见的神色沉静如古潭,眉宇之间惯常凝着几分内敛的持重。
忽而他微微侧身,目光徐徐扫过众人,片刻停驻,仿佛在无声的静默里悄然蕴酿着什么。
下一瞬,朱鸭见突然嘴角轻扬,笑意如春水初生,清亮而鲜活。
那笑容里,竟跃动着久违的稚气与狡黠,仿佛时光倒流,少年心性破茧而出。他含笑开口,声线温润而从容:“王朝,马汉,速取锣来。”
杨万里与李五相视一笑,从树后抬出一面旧铜锣,锣面斑驳,锣槌是两根紫竹枝。
杨树林一把攥紧铜锣槌,肩膀青筋微凸,蓄势一瞬,旋即沉肩发力。
“咚——”
第一声,锣声沉而钝,震得竹叶簌簌。
“咚——”
第二声,锣声清而远,惊起宿鸟数只。
“咚——”
第三声,锣声悠长绵延,如叹息,如启程。
锣声止,朱鸭见朗声说道:“紫竹林夜审毕。不斩鬼,不驱祟,唯启一扇门——门上无锁,门内无神,唯有四字:‘出入无间’。”
朱鸭见转身,走向林外,众人默然相随,杨树林则是将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雷聪,稳稳得押在身前。
行至林缘,朱鸭见驻足,回望这片曾被鬼声填满的竹林。
晨光已漫过竹梢,将每一根竹杆染成淡金。风过处,万杆齐鸣,沙沙,沙沙,沙沙……再不是呜咽,而是欢畅的吟唱;再不是低语,而是蓬勃盛放的葱郁。
他忽然想起,幼时听罗公祖师爷讲经:“众生畏果,菩萨畏因,世人怕鬼现行之果,却不知鬼之因,常生于一念不敢世人的窘迫;菩萨不惧鬼影重重,因深知每一道阴影背后,都站着一个尚未被光明照亮的人。”
紫竹林里不闹鬼了。再后来,天河村的人在竹林中建起了一面素墙,由天河村村民李耕耘,在素墙上亲自书写,墨迹淋漓:“出入无间”。
竹影日日移,墙上年年新。
那墙不记功、不记过、不记事,只记人如何一步步,把弯着的脊梁,站成一竿青竹。
中空,却韧;
无华,却直;
不争春色,自有风骨。
朱鸭见忽闻旧事,两年前在杨家村的打谷场上,杨万里他们擂台比试之际,杨氏家族代表——杨正华的堂兄杨进,竟然还是一位风骨清峻的诗人。
朱鸭见此念一动,心潮微澜——何不效其雅志,以词寄怀?
朱鸭见当即请杨正华取来端砚、松烟、狼毫与素笺,静立片刻,凝神提笔。
不写凋零之坚忍,偏颂青翠之浩然;不言寂寞于驿外断桥,但赞挺立于霜晨露晓。
朱鸭见笔走龙蛇,墨痕未干,《卜算子·咏竹》已跃然纸上。
破土未争春,拔节先擎日。
千仞青缝刺碧穹,不向风前屈。
根连九壤深,叶扫千山密。
莫道空心少寸金,自有清标立。
山径蜿蜒,竹影婆娑,风过处,千竿修竹摇曳生姿,沙沙声如细浪拍岸,白鹭掠过溪涧,翅尖点破一泓碧水,漾开圈圈银鳞。
山樱将谢未谢,粉白花瓣随风旋舞,沾上杨树林鬓角,又被他笑着摘下,轻轻别在朱鸭见耳后。
朱鸭见朗声一笑,笑声惊起枝头画眉三两只,呖呖清音直穿云宵。
众人皆笑,笑声撞在青崖上,又弹回谷中,竟似有回音叠叠,欢愉层层递进,连山雾都为之退散三分。
辰时末刻,广安城巍峨的青砖城楼已遥遥在望。朱雀门下人声鼎沸,旗幡招展,酒旗斜挑,茶幌轻摇。
朱鸭见一行立于城门之下,那守门兵卒抬眼一瞥,见几人器宇轩昂,步履沉稳,气度迥异于常人。
再听朱鸭见从容道出被缚者名唤雷聪,正是此前在紫竹林中装神弄鬼、蛊惑乡里的嫌犯,当即神色一凛,不敢怠慢,忙躬身引路,躬敬领入衙署。
县令大人闻讯,亲迎至仪门,皂隶执水火棍肃立两旁,铜锣三响,威仪凛凛。
在验明正身后,雷聪当场伏首认罪——原是在紫竹林中,借巫滩面具、磷粉燃烟、夜半学枭啼、假扮吊饿厉鬼、专劫行人盘缠。
县令抚案长叹:“此贼狡黠,扰我广安清宁久矣!”当即命人取回杨万里与李五,被勒诈而去的三十两雪花银并五匹云锦。
另赐朱鸭见居士一行五十两官银赏金,并铸成两枚“义勇可风”银牌。朱鸭见双手接过,指尖微温,银光映着他眼角的细纹,竟似镀了一层柔润的琥珀色。
朱鸭见一行五人辞别衙门,导入广安城的长街洪流。
此处真乃川东繁市之一:青石板路被无数脚步磨得温润如镜,倒映着两旁的飞檐翘角、朱栏画栋。
糖画摊前,老翁铜勺轻抖,琥珀色的糖浆在石板上翻飞游走,瞬息间便化作腾云青龙,振翅凤凰,惹得孩童踮脚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