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鹅仙小手松开,掌心里滑落出了一枝压扁的,半枯的狗尾巴草,那是她悄悄攥了一整晚的月亮。
袁静将女儿安放在床的里侧,替她掖紧被角,又俯身,以唇尖轻触她额上的细绒,仿佛吻住了一粒将要熄灭的火星,随后,袁静吹熄了油灯。
黑暗温柔漫溢,唯有窗外一痕残月,斜斜切过土墙,在金鹅仙微张的唇边,投下淡银的弧。
金常在转身去了灶间,灶膛幽暗,馀烬微红,象一颗将熄未熄的心,金常在蹲下身子,拨开炭灰,添进几根干松枝和几饼干燥的牛粪。
火舌悄然舔舐着柴身,噼啪一声轻响,迸出了两粒金红火星,倏忽即逝。
他提壶注水,看沸水在铁锅里翻涌着,白气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眉宇之间那道饱经沧桑的川字纹。
茶是陈年的老茶,水沸三滚,汤色渐浓如琥珀,却沉得发暗,浮着一层薄而苦的涩意。
金常在没喝,只是捧着那烫手的壶,在灶膛的微光里,站了许久,火光映着金常在的半边侧脸,他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胡茬在火光的照映下,青里泛白,白里又泛灰。
远处,村口的老槐树上,一只夜枭忽然啼了一声,短促、暗哑,像被掐断的呜咽,金常在的喉结动了动,终于抬步,走向了东侧那间低矮的厢房。
门轴清响,金常在掩上门。屋内比外头更暗,只有一线月光斜切过窗棂,在泥地上铺开了一道清冷的银痕。
他和衣躺下,身下是硬板床,硌着脊背。窗外,风过稻茬,沙沙、沙沙……如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着这无边的、温柔的、不可挽回的夜晚。
而西屋里,袁静已侧卧在了女儿的身畔,手臂虚虚地环着她,象一道不敢合拢的堤。
女儿的呼吸拂在袁静的颈侧,温热而绵长。袁静的呼吸浅而滞重,仿佛怕惊扰到什么,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月光悄悄地爬上了袁静的半边脸颊,照见了袁静眼角的那一痕未干的湿亮——这不是泪痕,是光,是静默本身,在黑暗里,无声地结晶……
金鹅仙忽然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攥住了袁静的衣角,呢喃一声:“娘……月亮……黄毛……”
金鹅仙的声音细若游丝,却让袁静的脊背一僵。袁静缓缓附身,在金鹅仙的耳畔极轻地说:“不怕,娘在,好好睡。”
袁静的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却象一枚钉子,稳稳楔进了这寂静的夜里。
子时三刻,起风了。
院中那颗老槐树的影子,忽然颤了一下。不是风颤,是影子自己动了——如墨汁滴入清水,缓缓洇开,自墙根处无声蔓延,悄没声儿的爬上了土墙,又顺着窗棂的缝隙,一寸寸渗入屋内。
袁静醒了。
不是被惊醒的,而是“醒”本身先于惊觉——就象古井深处,某块沉石突然松动。此刻,一股凉意自尾椎直冲天灵盖。
她眼未睁,耳已竖,呼吸凝滞,如冻住的溪流。袁静的右手本能地摸向了枕下——南蛮大弯刀刀鞘冰凉,刀柄上缠的黑牛筋,还留有她掌心的馀温。
就在此刻,窗纸“嗤啦”一身,极其细微,似指甲刮过薄纸。
她睁眼。
月光正斜斜的切过窗棂,在泥地上投下了一个未眨半眼,仅以一双琥珀色眼珠,死死锁住床榻上熟睡的金鹅仙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兽类的暴戾,只有一种被焚尽一切后的,冰冷的,精准的恨意。
它记得那刀锋切入皮肉的锐痛,也记得那火焰舔舐洞穴时,孩儿们毛发卷曲的焦臭味,更记得那个女人,站在火光里,影子投在岩壁上,那巨大、沉默,却又不可撼动的窒息感。
它要剜掉袁静的心头肉,它要剜掉她最软的那块肉。
袁静动了。
袁静没有起身,也没有拔刀,只是用左手的五指,猛地扣住女儿的肩头,将金鹅仙往自己怀里一揽,同时,将右膝顶住床板,整个人如同一张骤然绷紧的弓,迅速地向后疾仰。
“嗖!”
一道灰影,擦着金鹅仙额前的碎发一掠而过!一阵腥风扑面过后,带起了金鹅仙额前的几缕断发。
那黄鼠狼在扑了个空后,脑袋狠狠地撞在了土墙上,黄鼠狼不甘心,准备再次发起进攻,它落地即旋,后腿发力,再次弹射而来,它这次的目标,仍然是金鹅仙的后颈。
恼羞成怒的袁静,果断拔刀。
弯刀出鞘,无声,却似裂帛。
南蛮大弯刀狭长、微弧,刃口淬过寒潭水,饮过冤魂血,此刻在月光下,闪出了一线幽青。
袁静不格挡,不后退,竟迎着那团灰影,手腕一沉,刀锋自下而上,斜劈。
“噗!”
袁静不是砍中,是挑中。刀尖在精准的刺入了黄鼠狼的左前爪腕关节内侧后,袁静顺势一绞、一挑,那黄鼠狼顿时,发出了一声短促且如裂帛般的嘶鸣声。
它的整个身体,被这股巧劲给掀得离地半尺,左爪软软垂下,腕骨尽碎。
黄鼠狼落地翻滚,喉间滚动着嗬嗬怪声,额心的那道朱砂红斑,竟似活了起来,在月光下微微搏动。
它不再扑,只是低伏,它将尾巴绷成了铁棍,琥珀色的瞳孔缩成了两道细线,死死的盯着袁静那持刀的右手。
袁静的右手骨节分明,指腹覆着薄茧,正稳稳地托着刀柄,手背上的青筋在月光下,如同淡青色的藤蔓。
黄鼠狼再次纵身一跃,这一次,它不是扑人,而是扑刀。
袁静拧腰横扫,欲用刀锋横斩它的颈项——可那黄狼老儿,竟然在半空中强行扭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击,随后,它将右腿猛地蹬在了刀背上。
只听“铛”的一声脆响,刀身发出了剧烈的震动,袁静的虎口顿时一麻,刀势瞬间微滞。
就是这一滞。
黄狼老儿借力倒翻,落地时竟不退反进,它的整个身体如离弦之矢,直撞袁静持刀的右臂。
它张开嘴,看似不是咬人,是咬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