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的顶端,偶尔有灰烬,如蝶一般轻盈飘起,乘着夜风,悠悠荡荡,飞向墨蓝天幕上那轮清辉流转的月亮——那月光,仿佛也染上了人间烟火的暖意,变得柔和、变得姣洁、变得丰盈。
人群开始缓缓散去。
有人打着长长的哈欠,声音拖得悠长;有人互相搀扶着,脚步跟跄,却笑意不减。
孩子们被大人牵着小手,一步三晃,眼皮沉的几乎快要粘在一起了,嘴里还迷糊的,哼着没有唱完的调子。
打谷场上,篝火渐渐低伏,由炽烈的金红,沉淀为温厚的橙黄,再慢慢洇成一片深沉的,蕴藏着馀烬的暗红。
火堆旁,只馀下几处未燃尽的碳块,散发着幽微的,静谧的,持续的暖意。
金常在终于站起身来,他小心地将怀中已沉入梦乡的女儿抱稳,金鹅仙的小脑袋,无力地垂在他的肩头,呼吸均匀而绵长,嘴角还挂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金常在低下头看着女儿,又抬眼,扫过这渐渐安静下来的打谷场——散落的竹杆,半空的酒碗,烤架上残留的焦香,还有那些被踩得微微发烫的,踏实的土地。
金常在迈开脚步,走向了回家的归途。
脚下,是熟悉的,被无数双脚丈量过的,浸润过无数晨露与夕照的青石板路。
路的两旁,是低矮的土墙,墙上爬着在夜色里也隐约可见的、苍翠的爬山虎。远处,自家那扇熟悉的柴门,在月光下显出了温润的轮廓。
金常在抱着女儿,走得极慢、极稳。
夜风拂过,带着白日里被阳光晒透的泥土气息,带着远处稻田里湿润的青禾香,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极淡极淡的野栀子的清芬——不知是金鹅仙发间残留的,还是这夜晚本身,就蕴酿着这样清冽而温柔的甜。
金常在忽然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万籁俱寂……
可这寂静,也并非空无,它饱满、丰盈、充实,就象一枚熟透了的果子,沉甸甸的坠在枝头。
寂静里,有土地深处细微的萌动,有草叶舒展的微响,有露珠在叶脉上悄然凝聚的轻颤……
更有方才那场盛大欢宴的馀韵,在空气里无声地流淌着、沉淀着,而后再化作一种深沉的,令人心安的暖意,无声的包裹着金常在,包裹着他怀中酣睡的女儿,包裹着他身后那片已经沉入梦乡的村庄。
金常在没有回头。
他只是更紧地,更稳地,将女儿往怀里拢了拢。金鹅仙那小小的身体,温热、柔软,带着生命里最本真的重量与温度。
金常在继续向前走,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了轻微而踏实的声响,仿佛与这无边的,饱含生机的寂静,达成了某种古老而默契的应和。
月光如链,静静铺展,将父女俩的身影温柔地拉长,融进前方那扇微启的,透出暖黄灯光的院门里。
那灯光,是家,是岸,是这漫长黑夜尽头,永不熄灭的,人间最朴素的光。
此时,在村外的野径上,一点幽绿,正在悄然浮动。
它跛着左后腿,每一步都拖出短促而粘滞的痕迹,在月光下泛着湿冷的光。
那条腿的踝骨外,皮肉翻卷,露出森白的断茬,那是在早上的火海挣扎中,被袁静的南蛮大弯刀给弄伤的。
它浑身皮毛焦黑打结,散发着刺鼻的焦糊与腐臭,唯有那双眼睛——硕大,浑圆。
它的瞳孔,收缩成两道竖立的,淬毒的细线——燃烧出地狱深处才有的幽绿火焰。
它伏在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的虬根阴影里,鼻翼翕张,贪婪地吮吸着,从空气里飘来的酒香,人香,以及人声鼎沸的暖意……
还有,那一丝从村子里飘出来的,若有若无,却让它魂魄俱颤的,属于袁静的气息——清冽、微苦、冰凉,带着桐油与松脂焚烧后的馀烬味道,更深处,是母性护犊时迸发的光令万妖胆寒的凛冽杀机。
它认得这气息。
它曾躲在岩洞深处,通过石缝,亲眼目睹那个女人如何将桐油泼向巢穴入口,如何引燃火捻,如何在烈焰升腾,同族哀嚎的瞬间,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那背影,比火更灼、比刀更利、比山更沉。
它恨这个女人,它要为它的家族报仇;它恨这个女人,一把火就烧尽了它的所有家族成员;它恨这个女人,夺走了它积攒的百年精元与供养。
它恨这个女人,让整个平坡的黄氏一族,从此之后,将沦为这山野间,最耻辱的传说。
它要报仇,它至少也要跟这个女人同归于尽,方解心头之恨。可恨意之下,更裹挟着古老妖类源自血脉深处,对纯粹意志的本能恐惧。
它不敢去正面扑击,它知道,那女人虽说是肉体凡胎,但她的目光,却足以令它吓破肝胆。
于是,它悄悄地潜伏而行,形如一道贴地行走的,无声无影的墨色暗流。
它避开了喧闹的打谷场,绕过了那些亮着灯火的窗棂,专拣屋舍的阴影、柴垛的缝隙、废弃的猪圈矮墙……
它嗅着,辨着,最终,那缕最清淅,最令它牙关发痒的气息,牢牢锁定在了村西的那层低矮的土院上——袁静的家。
窗纸上映着晃动的,微弱的光晕,这是灶膛上最后一点馀烬,在苟延残喘着。
它无声地攀上土墙,爪尖抠进干燥的泥胚里,留下了几道细微的,几乎不可见的刮痕。
它伏在墙头,幽绿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缩成两枚冰冷的针尖,死死地盯着,那扇糊着旧窗纸的大窗,将身子隐入了黑夜之中……
金常在踏进院门后,他轻轻地推开屋门,木轴低吟如一声叹息,袁静早已铺好了被褥,青布被面洗得泛出柔润的灰蓝,象一小片凝住的暮色。
袁静接过女儿时,指尖先触到了孩子额角微汗的湿热,再缓缓拖住后颈,动作轻柔得,生怕惊散了金鹅仙那游丝般的呼吸。
金鹅仙在母亲的臂弯里,无意识地蜷了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