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六月盛夏。
誉京城笼罩在一片闷热潮湿之中,烈日炙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
整座城仿佛被投入了一口巨大的蒸笼,烈日灼灼,炙烤着大地,空气因高温而扭曲,弥漫着柏油路面融化的焦糊味与尘土气息。
护城河的水位下降了不少,浑浊的河水缓慢流淌,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树上的知了拼尽全力地嘶鸣,更添几分燥热难安。
皇宫深处,虽有高墙深院、古木浓荫隔绝了部分暑气,冰鉴散发的丝丝凉意驱散了殿内高温,但那份因帝王心绪而生的无形压抑,却比酷暑更令人窒息。
养心殿内,四角摆放着巨大的青铜冰鉴,寒气氤氲,驱散了暑热。
与这天气一般沉闷的,是皇宫大内的气氛。
养元殿内,虽放了冰盆,丝丝凉气驱散了些许暑意,却化不开张迁眉宇间那越积越厚的阴霾。
他刚被誉皇召见,从养心殿回来。
誉皇身着轻薄的明黄夏袍,斜倚在铺着玉簟的龙榻上,面色红润,眼神灼亮,比之数月前,似乎更显年轻了几分,显然是那“长生朱果”的馀效仍在。
“国师,”
两名宫女轻轻打着扇,他面色红润,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灼热,紧紧盯着张迁。
“下月十日,便是朕的五十三岁寿辰。今年不同往年,朕心甚悦,这寿宴,定要办得风风光光,普天同庆!”
他坐直身体,声音提高了几分:“尤其是那‘长生宴’的成果,万民修习‘国法’的盛况,更要让四方来使、天下臣工都亲眼看看!
此事关乎国运,关乎朕的……长生大业!
国师,这最后一个月,寿宴的一切筹备,尤其是与‘国法’展示、祥瑞呈报相关的事宜,朕就全权交予你督办!务必……不能出任何差错!”
张迁躬身领命时,能清淅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背上、充满了期待与不容置疑的目光,仿佛有千斤之重。
每一句违心的奏对,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直到退出养心殿,被外面灼热的空气一扑,他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
抬头望着湛蓝如洗、却令人窒息的天空,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成功!七月十日,必须“死”得干净利落!否则,便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誉皇对这次寿宴的重视,远超以往任何一次。
这不仅是一场庆典,更是对他“长生之路”的一次阶段性检阅,是他向天下证明自己追求长生的正确性与“神迹”的时刻。
而这一切压力的内核,都压在了献上“长生朱果”、提出“国法”的张迁身上。
回到养元殿,屏退左右,张迁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热风裹挟着宫墙外依稀可闻的、为筹备寿宴而产生的嘈杂声涌入,更添烦躁。
“师傅,陛下对寿宴如此看重,我们的计划……”弟子李远忧心忡忡地低语。
计划在寿宴上假死脱身,风险本就极大,如今皇帝如此关注,届时守卫必定森严无比,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计划照旧。”张迁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绝。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机会。万众瞩目之下,‘意外’才更显得真实。只是……誉卫……”他提到这两个字,瞳孔微缩。
这一个月,他必须更加小心,绝不能露出任何马脚,引起那些隐藏在暗处眼睛的怀疑。
他望向窗外,皇宫的琉璃瓦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如同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牢笼。
还有一个月,他必须撑过去。
与此同时,誉京城内。
酷暑难当,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难熬。街市上的行人稀疏了许多,大多躲在阴凉处,摇着蒲扇,有气无力。
茶楼酒肆的生意却好了起来,人们聚在其中,饮茶解暑,议论着即将到来的皇帝寿诞,以及那神奇的“国法”。
虽然天气炎热,但坚持修习“国法”的人确实发现,身体耐暑能力似乎强了些,中暑的人也少了些,这更让百姓对“国法”和皇帝感恩戴德。
然而,在这片“盛世”景象之下,阴影依旧存在。
街角巷尾,偶尔能看到用草席复盖的尸首,被官差面无表情地抬走。
多是些熬过了寒冬,却没熬过酷暑热病的老人或贫病交加者。
京兆府的收尸车,每日仍在城中穿梭。盛世之下,蝼蚁的生死,依旧无声无息。
城西,王记酒肆后院。
此处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巨大的酒甑冒着滚滚白汽,酒香混合着粮食的醇厚气息,弥漫在整个院落,竟将那暑气都冲淡了几分。
伙计们赤着膊,汗流浃背地忙碌着,将新出窖的“玉京春”装入贴好红纸的酒坛。
王掌柜穿着丝绸短褂,摇着一柄折扇,虽也满头大汗,脸上却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喜气。
自“长生宴”御用一炮而红后,王记的改良版“玉京春”名声大噪,不仅宫中采办数量大增,誉京城内数得上名号的大酒楼,如“醉仙居”、“百味楼”等,都纷纷派人前来,签下了长期供货的契约。
王家酒铺的门坎,几乎要被踏破。昔日“糊口”的小买卖,如今已成誉京酒行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王掌柜心里清楚,这一切,都离不开那位深居简出的邻居青玉先生的点拨。
感激加之心存修补关系的心思,他便隔三差五便让伙计送去新出的好酒和时令瓜果。
而那处僻静小院内, 又是另一番光景。
老槐树枝叶繁茂,投下大片浓荫,院内竟有几分清凉。
青玉一袭单薄青衫,坐于树荫下的石凳上,手边放着一杯清茶,手中依旧拿着那本《养元吐纳术》的册子,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而是望向虚空,眼神深邃,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他在这誉京,已停留了太久。
最初只为观摩长生宴,却被随后的一系列变故吸引——国法的推行、张迁的擢升、暗流的涌动、乃至玄诚子的离去与南疆的暗谋……
这凡俗王朝的权力更迭、众生百态,竟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有趣,让他这化神修士,也生出了几分“看戏”的兴致。
尤其是那日,他神识感应到玄诚子悄然离京,方向直指南疆,便知二皇子那边的谋划已然激活。
一场围绕着寿宴的腥风血雨,正在悄然蕴酿。
而这一切的内核,似乎都指向了那位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的国师——张迁。
更让青玉在意的,是手中这本册子。
这《养元吐纳术》的动作,越是深究,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就越发清淅。
并非修行法门的熟悉,而是一种……形式上的、刻入骨髓般的似曾相识。每一个动作的起承转合,那种独特的、带有某种“仪式感”的节奏和韵律,都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悸动。
仿佛在久远到尘埃落里的记忆深处,有过类似的片段。
可每当他试图抓住那丝灵感,它又如同指尖流沙,倏忽散去。
“此间事了,不可再耽搁了。”青玉轻轻合上册子,心中已然定计。
红尘炼心虽有益,但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他的道,在更广阔的天地。这誉京的风云,也该看够了。
他决定,待到七月十日,誉皇寿宴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要离开此地,继续他的旅程。
而在离开之前,他要去见一个人——国师张迁。
他要亲口问一问,这让他感到莫名熟悉的《养元吐纳术》,究竟源自何处?
那张迁背后,是否还隐藏着其他秘密?这或许,能解开他心中那点关于“熟悉感”的疑惑。
至于寿宴上可能发生的变故……他并无意插手。
仙凡殊途,王朝兴替,自有其定数。他只是一个过客,一个见证者。
夕阳西下,将小院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的皇宫方向,隐隐传来工匠赶工的号子声,为即将到来的盛大寿宴做着最后的准备。
酷暑未消,暗流已涌。誉京城的这个夏天,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