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首先感受到的是疼痛——不是伤口或骨折那种具体的痛，而是遍布全身神经末梢的、细微而持续的灼烧感，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同时刺激她的每一寸皮肤。然后她意识到自己无法动弹，身体被固定在医疗床上，颈部以下覆盖着一层淡蓝色的凝胶薄膜，薄膜表面有微弱的光点在流动。
“别动。”声音从旁边传来，“你全身73的神经束都有轻微灼伤，大脑前额叶和运动皮层出现了规则污染残留。医疗舱正在用纳米机器人清除那些污染结晶，过程会很……不舒服。”
索菲亚转动眼珠。她躺在一个半透明的圆柱形容器里，外面是圣柜的医疗室。透过医疗舱的观察窗，她能看见卡特琳疲惫的脸，还有站在她身后的卢卡和马库斯。
“深红……核心……”索菲亚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卡特琳的眼神黯淡了一瞬：“碎裂了。我们回收了所有碎片，但它的能量特征已经完全消失。记忆者说，核心在最后时刻为了保护你，透支了所有储存的法则差分能量，结构本身已经崩解。”
索菲亚闭上眼睛。她能回忆起地下设施里那一刻——深红色的虚影，林星和艾玛的声音，还有最后那个温和的“你做得很好”。那不是幻觉，是真实发生过的，深红核心用自我毁灭为代价，换取了她的生存和对主教级单位的胜利。
代价太大了。
“量产机呢？”她再次开口，“埃里克他们……幸存者……”
“都安全。”马库斯走近医疗舱，他的脸在淡蓝色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冷硬，“埃里克和莱昂受了点轻伤，量产机损伤严重但可以修复。你们救出的十二个幸存者中，有八个活下来了，正在接受治疗。另外四个……”他顿了顿，“转化程度太深，医疗舱也救不了。他们在昨天凌晨……停止了生命体征。”
沉默在医疗室里蔓延。只有医疗舱运转的低沉嗡鸣，和纳米机器人在血管中移动的细微刺痛感。
“但我们获得了宝贵的数据。”卢卡试图让气氛轻松些，“量产机在实战中的表现数据，主教级单位的攻击模式记录，还有最重要的——你最后用深红核心对抗规则污染的能量频谱。记忆者正在分析这些数据，用来改进第二台和第三台量产机。装配，第三台的骨架也……”
他的话被一阵突然的警报声打断。
不是医疗舱的警报，而是整个圣柜设施的警报——尖锐、急促、重复的三声短鸣，然后是两声长鸣。索菲亚在训练中听过这个警报模式：一级战斗警戒，有高威胁单位正在接近设施。
马库斯立刻冲向控制台，调出外部监控画面。卡特琳和卢卡也跟了过去，留下索菲亚独自躺在医疗舱里，焦急但无能为力。
监控画面显示的是圣柜所在山体的各个隐蔽出入口。现在是正午，阳光很好，森林里一片寂静。但很快，寂静被打破了。
一道银白色的光芒从天空划过，以违反物理常识的锐角转弯，悬浮在圣柜主入口上方三百米处。
那是一个人形机甲，高度约十八米，流线型的银白色装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它的头部设计简洁而优雅，面部是一整块深蓝色的复合观察窗，看不到具体的“五官”，但给人一种正在注视下方的压迫感。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左手——从肩部到指尖，完全由半透明的淡金色晶体构成，晶体内部有光芒如呼吸般脉动。
机甲的姿态是放松的，甚至可以说是随意的。它只是悬浮在那里，没有任何攻击动作，但周围的空间已经出现了异常：光线在它周围弯曲，形成彩虹般的光环；声音被吸收，下方的森林一片死寂；连风都绕开了它，形成一个直径百米的绝对静止区域。
“强制秩序领域……”卢卡低声说，“是它。克隆林风。‘神使’。”
马库斯的手握紧了控制台边缘：“它怎么会找到这里？圣柜的屏蔽系统应该能隔绝所有外部探测——”
“它不需要探测。”记忆者的声音在整个设施中响起，平静但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它和林风大人同源。圣柜里的一切——原型机、技术资料、甚至林风大人当年留下的能量残留——对它来说都像是黑暗中的火炬。我们隐藏得再好，对‘它’而言也是完全透明的。”
银白色机甲——神使——缓缓降低高度，最终在距离地面五十米处停住。它的右手抬起，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食指指向山体，然后弯曲，像是在“敲门”。
没有声音，但整个山体内部都感受到了震动。不是地震那种摇晃，而是某种更根本的、空间结构本身的震颤。设施内的灯光闪烁，仪器屏幕出现雪花，一些松动的零件从天花板上掉落。
“它在用秩序领域挤压我们的空间屏蔽。”记忆者快速分析，“以现在的强度，屏蔽层最多还能坚持……十五分钟。”
马库斯立刻切换到内部通讯频道：“所有战斗人员，准备迎战！埃里克，量产机一号修复状态如何？”
“右臂机炮修复完成，左腿传动系统勉强能用，但光束步枪能量包还没充能完毕！”埃里克的声音从车间传来，“我可以战斗，但只能坚持十分钟！”
“第二台量产机呢？”
卡特琳快速查看装配进度：“完成度85，武器系统未安装，驾驶系统还没调试！强行启动的话，驾驶员有生命危险！”
“那就用一号机。”马库斯做出决定，“埃里克，你驾驶一号机从三号出口出击，进行试探性攻击。不要硬拼，目标是收集数据，测试它的防御能力。莱昂，你带地面小组从侧面掩护，用反载具火箭弹骚扰。卢卡，准备所有逃生通道，如果我们守不住，必须保证技术人员和资料能安全撤离。”
“马库斯，”卡特琳抓住他的手臂，“索菲亚还在医疗舱里，她不能移动——”
“我去驾驶原型机。”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向声音来源——是索菲亚。医疗舱的舱盖已经自动打开，她挣扎着坐起来，淡蓝色的医疗凝胶从身上滑落，露出下面苍白但已经开始愈合的皮肤。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你疯了？”卡特琳冲过去，“你的神经损伤还没恢复，现在连接原型机等于自杀！”
“深红核心碎了，但我和原型机的神经链接还在。”索菲亚慢慢从医疗床上挪下来，双脚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但站稳了，“记忆者，我的同步率还能维持多少？”
“根据你的生理数据，最高不会超过25，而且只能维持八到十分钟。”记忆者回答，“超过这个时间，规则污染残留可能会被激活，你的神经会彻底崩解。”
“十分钟够了。”索菲亚看向马库斯，“让埃里克佯攻，我从五号出口突袭。克隆体的能力是‘强制秩序化’，但根据林星的战斗数据，它的能力有范围限制，而且每次使用后需要短暂的冷却时间。如果我们同时从两个方向攻击，迫使它分心，也许能制造出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卢卡问。
“一个让它‘说话’的机会。”索菲亚说，“它来找我们，不只是为了摧毁。否则它早就直接攻击了。它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信息，技术，或者……确认。”
马库斯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点头：“好。但记住，十分钟。时间一到，无论战况如何，你必须立刻撤退。这是命令。”
索菲亚点点头，在卡特琳的搀扶下走向更衣室。她的身体还在颤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没有停下来。
外面的震动越来越强烈了。
三号出口的隐蔽门向两侧滑开时，埃里克深吸了一口气。
量产机一号站在出口内侧，涂装还是那身军绿色，但右臂换装了新的速射机炮，左腿的传动系统经过紧急修复，虽然动作会有些迟滞，但至少能正常行走。驾驶舱里，莱昂坐在副驾驶位，面前的控制台上显示着武器系统状态和外部环境数据。
“准备好了吗？”埃里克问。
“准备好了。”莱昂检查着机炮的弹药计数器，“满弹链，穿甲弹和高爆弹混合装填。但说真的，埃里克，我们真的要用这玩意儿去打那种东西？”
监控画面上的神使依然悬浮在空中，银白色的机身反射着阳光，像一尊完美的、无情的雕塑。和它相比，量产机就像是粗制滥造的玩具。
“打不过也要打。”埃里克推动操纵杆，“不然呢？跪下来求它放过我们？”
量产机迈出第一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山谷中回荡。它完全走出掩体，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神使的“目光”下。
神使的反应很简单：它转了个身，正面对向量产机。没有攻击，没有警告，只是……看着。
“开火！”埃里克吼道。
量产机右臂抬起，35毫米机炮喷吐出火舌。第一轮射击是试探性的点射，五发穿甲弹以每秒三发的速度射向神使的胸部装甲。
子弹在距离神使十米处停下了。
不是被力场挡住，而是直接停在了空中，就像嵌进了透明的琥珀。五发子弹悬浮在那里，弹头还保持着旋转的惯性，但无法再前进一寸。
然后，子弹开始变化。
先是弹头的形状——尖锐的锥形开始“融化”，变成规则的球形。接着是弹壳——金属表面浮现出完美的几何纹路，像是被无形的刻刀雕琢过。最后，五发子弹变成了五颗标准的、表面光滑如镜的金属球，整齐排列在空中。
“强制秩序化……”莱昂喃喃道，“它在改写物质的‘无序状态’，将其转化为‘绝对有序’。”
神使抬起晶体左手，对着那五颗金属球轻轻一挥。
金属球化作五道银色的流光，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反射回来。
“规避！”埃里克猛拉操纵杆。
量产机以一个笨拙的侧扑向旁边翻滚。四道流光擦着机体飞过，在后面的山岩上打出五个深不见底的圆洞，洞口边缘光滑得像机械加工出来的。第五道流光击中了量产机的左肩，装甲板瞬间变形、熔化、然后重组成一个标准的半球形凸起——攻击本身没有造成破坏，但强制性的“秩序化”改变了装甲的结构，导致下面的传动机构卡死。
左臂废了。
“该死！”埃里克尝试移动左臂，但控制系统显示关节锁死，“所有武器都在右臂，但我们甚至无法靠近它！”
“那就别靠近。”莱昂切换武器模式，“用高爆弹进行范围覆盖！它的能力再强，也不可能同时秩序化所有来袭弹药！”
量产机再次开火。这次不是点射，而是全自动扫射。机炮以每分钟六百发的射速倾泻弹药，高爆弹在空中形成一片弹幕，笼罩了神使周围数十米的空间。
神使的反应是：它举起晶体左手，掌心向前。
弹幕停住了。
不是一部分，是所有子弹——至少两百发——同时停在了空中。然后，就像第一轮攻击的重演，所有子弹开始变形、重组，从杂乱的攻击武器变成整齐排列的金属球体阵列。
这次神使没有反射回来。它只是看着那些金属球，然后，左手握拳。
两百颗金属球同时向内坍缩，压缩、融合，最终变成了一颗直径半米的完美金属球，表面光滑得能映出天空和云彩。金属球缓缓落下，掉在量产机前方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绝对的压制。绝对的无力。
量产机的驾驶舱里，埃里克和莱昂浑身冷汗。他们不是没见过强大的敌人——教团机兵、规则污染实体、主教级单位——但那些至少是“可以理解”的敌人，有弱点，有极限，可以用战术和勇气对抗。
而神使……它像是在用完全不同的规则进行战斗。就像成年人在对付婴儿，不费吹灰之力。
“撤退。”马库斯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埃里克，立刻撤退回掩体。它是在玩，等它玩够了——”
太迟了。
神使动了。
它的动作看起来很慢，优雅得像舞蹈，但实际上快得惊人。银白色的机甲从悬浮状态转为俯冲，背后展开四片薄如蝉翼的光翼，在空气中留下彩虹般的残影。
目标：量产机。
埃里克本能地推动操纵杆，让量产机向后急退，同时举起还能动的右臂，机炮对准俯冲而来的神使疯狂扫射。
没有用。子弹在接近神使的瞬间就失去了动能，变成无害的金属球滚落在地。
距离在急速缩短：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
神使伸出右手，不是攻击，而是……触摸。
它的右手食指轻轻点在了量产机的胸部装甲上。
触碰的瞬间，量产机整个机体僵住了。不是机械故障，而是更根本的“停滞”——所有运动部件停止了运转，能量流动凝固，连驾驶舱内的仪表盘灯光都冻结在了那一刻。
然后，变化开始了。
从触碰点开始，量产机的军绿色涂装开始褪色、剥落，露出下面的钛合金基体。接着基体本身开始变化——粗糙的表面变得光滑，不规则的接缝变成完美的直线，杂乱的管线重新排列成对称的几何图案。整台机甲正在被“秩序化”，从一台战斗机器，变成一个标准的、完美的、但毫无用处的金属雕塑。
驾驶舱内，埃里克和莱昂惊恐地发现，他们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出现异常。莱昂的右手——握着操纵杆的那只手——皮肤表面浮现出规则的网格纹路，手指关节变得僵硬，像是在逐渐石化。
“它在……秩序化我们……”莱昂的声音在颤抖。
埃里克拼命拉动逃生杆，但逃生舱系统没有反应——也被秩序化了。
就在两人即将彻底变成雕塑时，一道深红色的光束从侧面射来，精准地击中了神使点触量产机的那根手指。
不是要造成伤害，而是要打断接触。
神使的手指被光束击中，动作微微一顿。就是这一顿的间隙，量产机胸口的秩序化进程停止了。埃里克抓住机会，用尽全身力气踩下紧急制动踏板——那不是机械制动，而是电信号过载，强行激发机体最后的能量储备。
量产机爆炸了。
不是自爆，而是能量核心过载引发的内部爆炸。爆炸的冲击将神使震退了几米，也将量产机的驾驶舱从胸口炸飞出去。驾驶舱在空中翻滚，最终重重摔在地上，但至少脱离了神使的秩序领域范围。
神使悬浮在空中，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指尖有一小块焦黑的痕迹——那是刚才被深红色光束击中的地方。它抬起“头”，转向光束射来的方向。
五号出口处，rx-0-00原型机缓缓走出掩体。
索菲亚在驾驶舱里，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燃烧着某种决绝的光。
“你的对手，”她的声音通过外部扬声器传出，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是我。”
神使没有立刻攻击。它悬浮在那里，晶体左手自然下垂，银白色的机身在山谷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突兀。它“看”着原型机，或者说，看着原型机胸口那个已经空荡荡的、原本应该嵌着深红核心的位置。
“ep-001的早期造物。”一个声音响起，不是从外部扬声器，而是直接出现在索菲亚的脑海中——那是林风的声音，但冰冷、空洞，没有一丝情感，“设计粗糙，理念原始，效率低下。但你居然能用它承载我的力量碎片，甚至短暂唤醒那些……残响。”
索菲亚握紧操纵杆。她能感觉到神经链接带来的剧痛——就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铁丝从后颈插入，沿着脊椎蔓延到全身。示在屏幕上：23，而且极不稳定，在20到25之间剧烈跳动。
“你不是林风。”她咬牙说，“你只是一个复制品，一个被制造出来的工具。”
“工具。”神使重复这个词，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情绪”的东西——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纯粹的困惑，“是的，我是工具。但工具比造物主更有效率，更纯粹，更接近……完美。”
它抬起晶体左手：“就像我，比ep-001更完美。他困于情感，困于记忆，困于那些毫无意义的‘羁绊’。而我，自由了。我理解秩序，拥抱秩序，成为秩序。”
左手握拳。
索菲亚立刻做出反应——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御，而是移动。原型机背后的推进背包全功率喷射，机体向左侧急闪。
就在她离开原地的下一秒，那片区域的空间“凝固”了。不是冰冻，而是所有分子运动停止，光线被囚禁，声音被吸收，形成一个直径二十米的绝对静止领域。如果原型机还在那里，现在应该已经和量产机一样，变成一尊完美的雕塑。
“你学习了林星的战斗数据。”神使的声音再次在索菲亚脑中响起，“知道我的能力有冷却时间，有范围限制。但数据是过去的，而我……在进化。”
它的右手抬起，这次不是指向索菲亚，而是指向天空。
天空开始变化。
不是云层移动，不是光线改变，而是更根本的——蓝色的天幕上，出现了规则的网格纹路。网格从神使指尖指向的位置开始扩散，像在水面投下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覆盖了整片天空。网格中的每一个格子大小完全相同，边缘笔直，排列完美，像是用最精密的仪器绘制出来的。
然后，网格开始“落下”。
不是实体落下，而是网格定义的“秩序”落下。索菲亚看到，被网格覆盖的区域，一切都开始变得……整齐。树木的枝叶自动修剪成相同的形状，岩石的棱角磨平变成标准的几何体，连风都开始按照固定的频率和方向吹拂。
秩序领域在扩张，而且这次不是球形的范围限制，而是平面的、持续的推进。像一块巨大的橡皮擦，在擦除世界中所有“不和谐”的部分。
“它在改写环境本身的物理法则。”记忆者的警告在通讯频道里响起，“索菲亚，你必须打断它！一旦秩序领域完全展开，圣柜的屏蔽系统会失效，整个设施都会暴露在它的绝对控制下！”
但怎么打断？深红核心碎了，原型机现在只能依靠聚变反应堆的常规能源。光束步枪？刚才击中神使手指的那一击已经证明，常规能量攻击对它几乎无效。物理攻击？量产机的下场就是例子。
索菲亚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同步率：247。她的神经在尖叫，大脑像要被撕裂。但她强迫自己思考。
林星的战斗数据在意识中闪过。第二次对决，深红彗星与神使，在星门附近。那时神使也使用了秩序领域，但林星用了一个方法——
“记忆者！”索菲亚突然说，“调出林星第二次战斗的最后三十秒数据！重点分析秩序领域的能量波动频率！”
数据流在副屏幕上快速滚动。记忆者将分析结果直接投射到索菲亚的视觉界面：那是一段复杂到令人目眩的能量频谱图，但其中一个特征被高亮标注——在秩序领域展开到最大范围时，其核心频率会出现短暂的“共振失调”，就像绷紧的琴弦在某一刻会轻微走调。
那个失调的时间窗口：005秒。
频率失调的位置：领域几何中心的正上方五十米处。
“我需要到那个位置，”索菲亚说，“在失调发生的005秒内，用原型机的全部能量，制造一个局部的‘混沌脉冲’。不需要击败它，只需要干扰它的频率稳定性，让秩序领域崩溃。”
“但你怎么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达到最大范围？”记忆者问，“而且005秒的窗口，以你现在的神经反应速度——”
“我不知道。”索菲亚推动操纵杆，原型机开始升空，“所以我要逼它。”
神使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它停止了秩序领域的扩张，转而应对眼前的威胁。晶体左手再次举起，这次五指张开，对准了飞来的原型机。
更强大的秩序领域在掌心凝聚。索菲亚能看到空气中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扭曲波纹，光线在波纹中分解成纯粹的三原色，然后又重组为单调的灰白色。那是连光本身都要被“秩序化”的征兆。
但她没有停下。
原型机在空中做出连续的规避机动——z字突进，螺旋上升，急停变向。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擦着秩序领域的边缘掠过。同步率在剧烈波动：26……22……28……20……每一次极限机动都让她的神经负荷飙升，每一次擦过秩序领域都让驾驶舱内的温度骤降，仪表盘结霜。
她想起了林星训练记录里的一段话：“驾驶深红彗星，不是用脑子思考，是用身体记忆。当你忘记‘如何操作’，只记得‘想要做到什么’的时候，机体才会真正成为你的一部分。”
忘记操作。
只记得目标。
原型机突然停止了所有花哨的机动，笔直地冲向神使。不是攻击，而是……拥抱。
神使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动作。它的秩序领域已经准备就绪，但目标突然放弃了所有防御和闪避，这打乱了它的计算。在最后时刻，它选择了最直接的应对：将秩序领域收缩、凝聚，集中在原型机即将冲入的路径上。
但这正是索菲亚想要的。
在即将撞上秩序领域的瞬间，原型机背后的推进背包突然脱离。不是故障，是主动抛弃。失去推进器的机体速度骤减，而在惯性作用下，背包继续向前，先一步撞入了秩序领域。
背包被秩序化的过程快得惊人：复杂的机械结构在03秒内变成了一团标准的球形金属，能量管线重组成完美的同心圆，连内部残留的推进剂都被固化为规则的晶体阵列。
但就在背包完全秩序化的那一刻，秩序领域出现了预料中的变化——为了处理这个突然闯入的“无序变量”，领域的能量分布必须重新调整。而在调整的瞬间，频谱图上那个005秒的失调窗口，出现了。
索菲亚等的就是这一刻。
原型机剩下的全部能量——聚变反应堆的输出，电容器储备，甚至生命维持系统的紧急电源——被她一次性引导至胸口的能量传导阵列。没有深红核心，她无法制造法则差分脉冲，但她可以制造最原始的、纯粹的、无序的能量爆发。
原型机胸口的装甲板全部展开，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能量导管。导管过载、熔毁、爆炸，释放出一团没有任何规律可言的、混乱到极致的能量云团。
云团撞入了秩序领域的失调窗口。
就像在完美的交响乐中插入一声刺耳的噪音，在整齐的方阵中投入一颗滚动的石子。秩序领域的频率稳定性被打乱了。虽然只乱了02秒，但对于一个建立在绝对精密基础上的系统来说，这02秒足以引发连锁崩溃。
天空中的网格开始扭曲、断裂、消散。神使周围的秩序领域剧烈波动，银白色的机身第一次出现了不稳定的闪烁。它的晶体左手光芒明灭不定，就像电路接触不良的灯泡。
成功了。
但代价是：原型机的能源系统完全报废。驾驶舱内，所有屏幕熄灭，只有紧急照明还在运作。索菲亚瘫坐在座椅上，全身被冷汗浸透，耳朵、鼻子、嘴角都渗出鲜血。同步率已经归零——不是她断开了链接，而是她的神经无法再维持任何程度的连接。
她看向窗外。
神使悬浮在空中，秩序领域已经崩溃，但它本身似乎没有受到太大损伤。它低头看着自己光芒闪烁的左手，然后又抬起头，看向失去了所有动力的原型机。
然后，它说话了。这次不是直接的精神沟通，而是通过外部扬声器，用标准的德语，声音依然冰冷，但多了一丝……好奇？
“为什么？”
索菲亚喘息着，勉强按下通讯按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如此挣扎？”神使问，“你明知道没有胜算。你明知道即使暂时干扰了我的领域，我也能轻易摧毁你。你明知道你的文明已经终结，静默终将覆盖一切。为什么还要战斗？”
索菲亚笑了，笑得咳出血来：“因为……我们试过了。”
神使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山谷里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还有远处圣柜设施内隐约传来的警报声。
然后，神使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动作：它转身，背后光翼展开，开始升空。
“等等！”索菲亚用尽最后力气喊道，“你为什么不杀我？你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神使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但声音再次响起：
“我来确认一件事。现在我确认了。”
“确认……什么？”
“确认ep-001留下的，不只是技术。”神使说，“还有某种……我无法理解，但确实存在的东西。那东西让效率低下的你们，做出了高效率的我无法预测的行为。”
它最后看了一眼下方：“下次再见时，我不会再留情。因为确认只需要一次。”
银白色的机甲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空中。
秩序领域完全消散，天空恢复了正常的蓝色。森林重新有了声音，风重新开始自由吹拂。
但在山谷里，量产机的残骸还在燃烧，原型机瘫痪在地，驾驶舱里的索菲亚意识逐渐模糊。
通讯频道里传来马库斯的声音：“索菲亚！报告状态！索菲亚！”
她没有回答。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医疗小组从圣柜设施里冲出来，奔向原型机；卡特琳跑在最前面，脸上满是泪水；天空中，那道银白色的流光已经消失不见，但在它消失的方向，喜马拉雅的灰色光柱依然耸立，像是在宣告着什么。
然后，黑暗。
而在圣柜的控制中心，卢卡调出了刚才战斗的所有记录数据。他看着神使离开前最后那句话的分析报告，眉头紧锁。
“确认只需要一次……”他低声重复，“那它确认了什么？还有，它说的‘下次再见’……”
他看向屏幕上的日历。今天，是静默穹顶降临后的第四十七天。
距离喜马拉雅那道灰色光柱完全展开，还有六百八十三天。
但也许，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