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医院二楼那间狭小的医生办公室,晨光被厚重的百叶窗切割成一条条平行的光栅,斜斜地铺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光柱中清晰可见,混合着旧书籍、墨水、消毒水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余味。这里,昨夜曾是手术前夜推演战术的密室;此刻,则成为术后第一场关于“药物”的正式谈判桌。
哈里斯坐在桌后那张硬木高背椅上,背脊挺直,白色长袍的领口一丝不苟。他面前摊开着老栓的病历,旁边放着一本厚重的《药理学手册》和几张空白记录纸。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支乌木钢笔,笔尖悬在纸上,等待着记录。
沈墨轩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普通木椅上,身姿同样端正。他的藤箱放在脚边,手里拿着的不是西医病历,而是几张写满墨迹的宣纸,上面是他清晨诊脉察舌后,反复思忖拟定的药方草案。晨光勾勒出他清瘦而专注的侧影。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隔绝了走廊的杂音。房间里的空气,带着一种审慎的、近乎学术探讨般的肃静。
“沈先生,”哈里斯率先开口,用他一贯的、就事论事的语气,“患者目前情况趋于稳定,但感染风险依然存在,体温尚未恢复正常。在我的治疗方案中,除了持续补液和密切监测,我准备开始使用一种新的药物——磺胺嘧啶。”
他拿起《药理学手册》,翻到某一页,用手指点着一个化学结构式复杂的段落,示意助手翻译给沈墨轩听。“这是一种合成抗菌剂,在欧洲已开始用于治疗某些细菌感染。它通过干扰细菌合成叶酸所需的物质来抑制其生长。对于腹腔感染,它可能有一定效果。当然,它也有副作用,可能引起恶心、皮疹,甚至更严重的血液或肾脏问题,需要严密监控。”
他介绍得很客观,既说明可能的疗效,也不隐瞒风险。这是他的医学伦理——充分告知,权衡利弊。
沈墨轩认真听着翻译,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排斥的神色。对于“磺胺”这个新名词,他似乎并非一无所知。他微微颔首:“哈里斯博士所言,乃是以药物直接克制‘病邪’(细菌)之法,犹如遣精兵直捣敌阵。此法若能奏效,自是佳事。”
他首先给予了原则上的理解,然后,将手中的宣纸轻轻推到桌子中央,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完全展现在哈里斯眼前。
“此为我为患者赵老栓拟就之方,”沈墨轩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乃以古方‘大黄牡丹皮汤’为基础,加减化裁而成。
哈里斯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纵行排列的汉字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但他能看出字迹的工整与力道。他抬头,用眼神示意沈墨轩解释。
“大黄牡丹皮汤,出自我国东汉医圣张仲景所着《金匮要略》,”沈墨轩开始解释,语气如同在讲授一堂经典课程,“原为治疗‘肠痈’(即阑尾炎)未成脓时之主方。其组成为:大黄、牡丹皮、桃仁、冬瓜仁、芒硝。功专泻热破瘀,散结消肿。”
他顿了顿,指着自己拟定的方子:“然患者赵老栓,痈脓已成,且经手术切除,病机与单纯‘肠痈’已不尽相同。此刻其证,乃是余热瘀滞未清,腑气未通,气血两伤。故我在原方基础上,去其峻猛之芒硝,减大黄、桃仁之量,以防过泻伤正;保留牡丹皮、冬瓜仁清热化瘀、排脓散结之效。”
他手指逐行移动,念出方中药物,并解释其在他理论体系中的作用:
“君药:大黄(酒制)二钱。 此处用酒制,取其泻下之力稍缓,而活血化瘀之效增强。意在清泻肠中余热瘀毒,通利腑气,使邪有出路。中医有云:‘六腑以通为用’,腑气通则瘀热易散。”
“臣药:牡丹皮三钱,桃仁(去皮尖)二钱。 牡丹皮清热凉血,活血散瘀;桃仁破血行瘀,润肠通便。二者协同,增强化瘀排毒之力,针对术后腹腔残留之瘀血与炎性渗出。”
“佐药:冬瓜仁四钱,金银花三钱,蒲公英三钱。 冬瓜仁清肺化痰、排脓利湿,此处借其‘排脓’之性,促进腹腔残浊吸收排出。金银花、蒲公英清热解毒,消散痈肿,继续清解余热,预防感染复燃。”
“使药:生黄芪四钱,当归二钱,生甘草一钱五分。 此为关键之加减。患者术后气血大伤,纯用攻伐,恐正气不支。故加入黄芪益气托毒、生肌敛疮;当归补血活血,与黄芪相配,气血双补,扶助正气以抗邪,并促进伤口愈合。生甘草调和诸药,兼能清热解毒。”
他总结道:“此方之要,在于攻补兼施,清通并用。以大黄、牡丹皮、桃仁等攻逐余热瘀滞;以黄芪、当归匡扶受损之气血;以金银花、蒲公英、冬瓜仁继续清解消散。之后,继续清除残余‘邪气’,同时积极修复‘正气’,以期减少术后并发症,促进康复。”
沈墨轩的解释,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中医治疗逻辑:病因(余热瘀滞+气血两伤)→ 治则(攻补兼施,清通并用)→ 方药(每味药的性味归经与配伍意义)→ 预期效果(排余毒、化瘀滞、扶正气、促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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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斯安静地听着,灰蓝色的眼睛紧盯着沈墨轩,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在消化这些信息,将其与他所知的病理生理学进行对照。
“所以,”哈里斯在沈墨轩说完后,缓缓开口,问题直指核心,“您的‘大黄’,主要目的是‘通便’,通过促进肠道蠕动和排便,来‘清除余毒’?这会不会增加腹腔压力,影响切口愈合,甚至导致吻合口漏或出血?尤其是患者刚刚经历肠道手术。”
这是一个非常实际且尖锐的风险担忧。在西医术后护理中,通常要避免过早的、强烈的肠道刺激。
沈墨轩显然早有预料。“哈里斯博士所虑极是。此方中大黄用量已减,且用酒制,其泻下之力已大为缓和,并非强效峻泻。其目的,首要在于‘通降腑气’、‘活血化瘀’,其次才是缓泻。中医认为,术后气血瘀滞于肠腑,腑气不通,则瘀热难散,新血不生,反不利于愈合。适度通降,犹如疏通河道,有利于瘀浊排出,气血流通,伤口局部循环改善,反而可能促进愈合。当然,必须严格控制剂量和观察反应。我会嘱咐药房,首剂仅煎取半碗,少量频服,密切观察患者排便情况,若出现剧烈腹痛腹泻,则立即停用或调整。”
他既承认了风险,也给出了风险管控的具体方案。
哈里斯沉默了片刻,又问:“那么,您的‘黄芪’、‘当归’,声称可以‘补气血’、‘促进愈合’,其作用机制是什么?在我的知识体系里,伤口愈合依赖于足够的营养(蛋白质、维生素)、良好的血液循环、控制感染以及患者自身的修复能力。您如何证明这些草药能提供这些?”
沈墨轩答道:“此非‘证明’,乃是千百年实践观察所得之‘效验’。黄芪,性甘温,归脾肺经,中医认为其能‘补气固表,托毒生肌’。临床可见,气血虚弱之伤口久不愈合者,用黄芪后,肉芽生长加速,脓液减少。现代或有研究,言其能增强机体免疫功能,促进蛋白质合成。当归,性甘辛温,归肝心脾经,为‘补血活血’要药。血虚血瘀皆可用之。于术后患者,补其耗损之阴血,活其凝滞之血脉,或可改善局部微循环,为愈合提供物质基础与良好环境。”
他再次将传统功效与现代可能机制(免疫、蛋白合成、微循环)进行类比,虽不精确,但试图搭建理解的桥梁。
“那么,您认为您的汤药,和我准备使用的磺胺嘧啶,可以同时使用吗?会不会产生冲突,或者增加毒性?”哈里斯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这才是真正的“中西药并用”需要面对的现实挑战。
沈墨轩的神情变得格外严肃。“此问至关重要。以我浅见,二者或可并行不悖,但需谨慎观察。”
他分析道:“您的磺胺药,犹如精兵直捣细菌巢穴(抑制细菌生长)。我的汤药,犹如清扫战场余孽(清解余热瘀毒)、修复城墙壕沟(扶正生肌)。目标虽层次不同,但大方向一致,皆为清除病邪、恢复健康。此为其可协同之基础。”
“然,”他话锋一转,“二者作用途径、代谢方式不同。磺胺药经肝肾代谢,我的汤药亦需经脾胃吸收、肝肾运化。同时使用,是否会加重肝肾负担?汤药中某些成分,是否会影响磺胺药的吸收、分布或排泄?甚或产生未知的化学相互作用?此皆为我所未知,亦为贵方药理学所未载。”
他坦诚地承认了认知的局限和潜在的风险。“因此,我建议,若决定二者同用,初始必须极为审慎。可先开始我的汤药,观察一至两日,若无明显不良反应,再开始小剂量磺胺药。或者,错开服药时间,比如汤药在上午、西药在下午,并严格监测患者的肝肾功能(通过尿量、颜色、有无浮肿、食欲等判断)、血液情况(有无异常出血或皮疹)以及整体反应。”
他的建议,充满了务实与妥协,核心原则是:小步试探,严密监测,安全第一。
哈里斯靠回椅背,手指交叠放在下颌,陷入了更长的沉思。阳光在他金色的头发和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面前的两种方案:一种是他熟悉的、机理相对明确但效果未必确定且有毒副作用的化学合成药;另一种是他陌生的、机理复杂晦涩但似乎有其内在逻辑且已被对方谨慎调整过的草药复方。而患者,正躺在病房里,体温未退,风险未除。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百叶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和房间里时钟的滴答。
终于,哈里斯坐直身体,做出了决定。他拿起钢笔,在记录纸上快速书写起来。
“沈先生,我同意您的方案,但必须按照以下修改后的步骤执行。”他的声音恢复了决断力,“第一,今天下午开始,给患者服用您调整后的‘大黄牡丹皮汤’加减方。剂量按您所说,首剂减半,少量频服。由护士详细记录每次服用时间、剂量,以及服药后两小时内患者的任何主观感受、腹部体征、排便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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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他继续写道,“磺胺嘧啶暂缓。观察汤药服用后24至48小时患者的反应。如果患者耐受良好,没有出现腹泻、腹痛加剧、皮疹或其他无法解释的不良反应,且一般情况(体温、精神、食欲)有稳定或改善趋势,我们将在后天早晨,开始给予小剂量的磺胺嘧啶。两者服药时间至少间隔四小时。”
“第三,”他看向沈墨轩,目光锐利,“在整个过程中,我需要您每天至少两次共同查房,详细交流您对患者‘证候’变化的判断。任何您认为的异常‘气机’或‘药症’反应,无论多细微,都必须立刻告知我。同样,我方监测到的任何生命体征或检验异常,也会第一时间与您沟通。”
“第四,如果出现任何疑似药物相互作用或毒性反应,无论怀疑来自何方,立即暂停所有药物,重新评估。”
这是一个严谨的、分阶段的、充满监控的联合用药方案。它最大程度地降低了未知风险,同时也给予了两种疗法并行的机会。哈里斯没有完全接纳中医理论,但他基于对沈墨轩专业态度和患者前期反应的部分信任,设计了一个可操作的“实验”框架。
沈墨轩听罢,缓缓点头,脸上露出郑重的神色:“哈里斯博士所虑周详,安排妥当。在下必当遵循此章法,密切观察,及时沟通。”
一场关于汤药与西药的对话,暂时达成了务实的共识。纸上,哈里斯刚劲的英文医嘱与沈墨轩飘逸的中草药方并列,象征着两种医学体系在具体治疗层面,开始了第一次小心翼翼的、相互试探的协同。而疗效与安全与否,将完全由病房里那个默默承受一切的苦力赵老栓的身体,来做出最终的裁决。阳光移动,照亮了桌面上那两份并存的治疗方案,也照亮了这条前所未有的、充满未知的汇通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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