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稀释了的金箔,透过广济医院特护病房那扇朝东的、略显模糊的玻璃窗,吝啬地铺洒进来。光柱中,无数微尘无声起舞,最终落在靠墙那张狭窄的病床上,落在赵老栓那张依旧苍白、却似乎有了一丝活气的脸上。
术后第一个清晨。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墙角那座笨重的德制挂钟,发出沉重而规律的“滴答”声,像在为床上那个脆弱生命的新生计时。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陈旧木材和病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味与药味的复杂气息。老栓平躺着,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目光有些涣散地望着天花板,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比昨夜平稳了许多,但每一次起伏似乎仍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确认那个曾给他带来地狱般痛苦的部位,是否真的已经“安全”。
他的右下腹,敷料洁白干燥,隐约可见其下缝合线的轮廓。从被单下伸出的引流管里,淡血性的液体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滴、一滴地落入床边的玻璃瓶,不再有脓液的浑浊。鼻饲管已经撤除,换成了更细的、用于喂水的软管。床边立着的输液架上,玻璃瓶里的生理盐水还剩小半,正通过他手臂上的静脉,持续而缓慢地补充着他干涸的血管。
门外走廊传来由远及近的、节奏分明的脚步声,皮鞋硬底敲击木质地板的声音清脆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这声音让半昏睡状态的老栓眼皮颤动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本能的紧张。紧接着,是更轻快些的布鞋脚步声,以及低低的、用中文交谈的声音。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首先进来的自然是哈里斯。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浆洗得笔挺的白色医生长袍,纽扣扣得一丝不苟,金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昨夜手术留下的疲惫痕迹已被刮得干干净净的胡茬和冷敷略微掩盖,恢复了惯常的、近乎冷峻的整洁与锐利。他手里拿着一个硬壳的黑色病历夹,腋下夹着一支闪烁着冷光的银质听诊器。
紧随其后的是沈墨轩。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长袍,但显然也经过了整理,干净平整。他的头发也仔细梳过,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他手里提着那个不离身的藤编医箱,脚步轻缓。
两人身后,跟着昨晚那位年轻的中国助手,此刻他穿着干净的白大褂,手里捧着记录板,神情恭敬而紧张。再后面,是安德森护士长和一名值班的中国护士。安德森依旧是一身无可挑剔的白色制服,表情严肃,手里托着一个铺着白巾的托盘,上面放着体温计、血压计、换药碗等物。
小小的病房,因为这群人的进入,空气瞬间变得有些凝重,也充满了某种专业性的压迫感。
这是术后第一次正式查房,也是哈里斯与沈墨轩第一次以“合作医生”的身份,共同出现在患者面前。昨夜手术室里的紧张与临时同盟,此刻在晨光与日常规程中,被赋予了新的、更具象征意义的形态。
哈里斯径直走到床尾,目光先扫了一眼挂在床头的体温单和护理记录。。比昨夜术后略有下降,但仍属高热。分。。引流液:昨夜至今晨约50毫升,淡血性。尿量:仍然偏少。
他不动声色,走到床边。老栓看到他,尤其是看到那听诊器和冰冷的目光,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喉结滚动。
“早上好,赵先生。”哈里斯用英语说道,语气平淡。助手立刻翻译。
老栓嘴唇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不安。
哈里斯没有过多寒暄。他拿起听诊器,示意老栓放松。冰凉的听诊器胸件贴上老栓的胸膛,老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哈里斯仔细听着心音、呼吸音,又移到腹部,听着肠鸣音。肠鸣音很微弱,但确实存在,这是肠道功能开始恢复的迹象,是好消息。他按压了老栓的腹部其他区域,观察他的反应。仍有轻压痛,但腹肌紧张(肌卫)明显减轻,不再有“板状腹”的体征。
“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得厉害吗?”哈里斯问,通过助手翻译。
“疼火辣辣的胀”老栓声音嘶哑微弱,断断续续,“但不像之前那种往里钻的疼”
哈里斯点点头,对疼痛性质的改变表示理解。他转向护士长:“敷料。”
安德森护士长上前,动作熟练而轻柔地揭开覆盖在切口上的纱布。一条整齐细密的缝合切口暴露在晨光下,缝线干燥,没有红肿,没有异常渗出,对合良好。哈里斯仔细检查了每一针,又看了引流管出口周围,确认没有感染迹象。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满意的微光。
“很好。”他简短地评价了一句,示意护士长重新覆盖上干净的敷料。
做完这一切,哈里斯才退后一步,将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沈墨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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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现在,轮到你了。
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哈里斯的,都聚焦到了沈墨轩身上。
沈墨轩微微颔首,缓步上前。他没有立刻去碰触老栓,而是先站在床边,静静地观察。他的目光不像哈里斯那样锐利地扫视具体部位,而是更整体地、仿佛带着某种温度般,缓缓掠过老栓的全身,从他的面色、眼神、呼吸的深浅节奏,到露在被子外的手的色泽与姿态。
他看得很仔细,也很慢。阳光正好照在老栓的脸上,沈墨轩微微侧身,让光线能更清晰地映照出患者面部的细节。他注意到老栓的脸色虽然苍白,但昨夜那种濒死的青灰之气已然消退,两颧处因高热残留的潮红也淡了些许。眼神虽然虚弱,但不再有昨日那种散乱无神、濒临涣散的迹象。唇色干裂,但不再是可怕的紫绀。
观察片刻,他轻声道:“老栓兄弟,我来看看你。伸手。”
他的声音平和,用的是地道的天津口音,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老栓紧绷的身体似乎因此放松了一点点,他依言,费力地将未输液的那只手从被子里挪出一点。
沈墨轩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哈里斯检查时是站着的),伸出三指,轻轻搭在老栓的腕部。他闭上眼睛,凝神静气。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和众人轻微的呼吸声。
这一次诊脉,持续了比术前术中更长的时间。沈墨轩的手指微微调整着位置和力度,似乎在捕捉脉搏跳动中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他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终于,他睁开眼,目光清明。他没有立刻说出脉象,而是对老栓说:“张嘴,伸舌。”
老栓依言照做。沈墨轩凑近些,仔细察看。舌质依旧偏红,但比昨日那种“红绛”要淡一些,舌面上有了一些极细微的湿润之意,不再是纯粹的干燥。舌苔中部的黄燥苔也化开了一些,变得薄了些,腻感减轻,边缘的瘀斑似乎也淡了一点。
望、闻、问、切,四诊完毕。
沈墨轩收回手,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哈里斯,而是先对老栓温言道:“脉象较昨日有根,舌津稍复,是好转之象。体内余热未清,气血仍虚,但生机已现。莫要心急,缓缓将养。”
这番话,老栓未必全懂,但“好转”、“生机”这些词,如同甘泉,让他晦暗的眼神亮起了一丝微光。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直到这时,沈墨轩才转过身,面向哈里斯。他的神情平静而专业,开始用清晰、客观的语言陈述他的诊断,声音不大,却足够让病房里每个人都听清:
“哈里斯博士,患者目前情况,依敝学所见:邪热渐退,正气始复,然气阴未充,余瘀未化。”
他顿了顿,详细解释:“观其面色,青灰退而微现华泽;察其眼神,散乱收而略聚神采;此乃‘邪热渐退’之兆。脉象虽仍细数,然沉取有根,搏动较昨日略显有力,是‘正气始复’之象。舌津稍润,苔垢略化,亦佐证阴液有来复之机。”
他话锋一转:“然体温仍高,脉仍偏数,是为‘余热未清’。舌边瘀斑未全消,切口周围隐痛且胀,是为‘余瘀未化’。更重要的是,脉细无力,言语低微,周身倦怠,此‘气阴未充’之本质未改。手术耗伤,非一日可复。”
他的诊断,既有整体状态的评估(邪退正复),又指出了具体存在的问题(余热、余瘀、气阴两虚),并且与哈里斯观察到的客观指标(体温、脉搏、疼痛性质、全身状态)形成了对应和补充。
哈里斯一直静静地听着,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沈墨轩,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病历夹的边缘。当沈墨轩说完,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问题直接而务实:“那么,沈先生,根据您的判断,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您之前提到的‘扶正祛邪’汤剂,现在可以开始了吗?还是需要调整?”
他没有质疑沈墨轩的诊断本身,而是直接询问治疗决策。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沈墨轩略一思索,答道:“患者现已可少量进水,胃肠之气初通。此时进药,正得其时。然鉴于其正气依然薄弱,不耐峻补,亦不耐猛攻。原拟之方,可稍作调整。”
他转向助手:“取纸笔来。”
助手连忙递上。沈墨轩就着窗边的光线,提笔蘸墨,在空白纸上快速书写。一边写,一边解释:
“原方生晒参、黄芪、当归等补益之品,剂量可稍减,防其‘虚不受补’。金银花、蒲公英清热解毒之药,亦可略减,防其过寒伤胃。可加入山药三钱,健脾益胃,助运化;茯苓三钱,健脾利湿,宁心安神,兼可疏导余湿。另,可考虑加入极少量三七粉,冲服,取其化瘀止血、消肿定痛之效,针对术后余瘀,促进切口愈合。”
他写下的,是一个更加温和、注重脾胃、兼顾化瘀的调整方。
哈里斯看着那张写满陌生汉字的药方,没有立刻表态。他走到床头,再次看了看体温记录,又看了看老栓的状态,似乎在心中权衡。昨夜沈墨轩要求用生脉散试探,他勉强同意了。一夜过去,患者情况平稳,且似乎有轻微好转。这增加了他对沈墨轩“调理”思路的一点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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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哈里斯终于说道,声音平稳,“就按沈先生调整后的方子,煎药。从今天下午开始,小剂量,分次鼻饲或喂服。护士长,请安排专人负责喂药,并详细记录每次服药前后患者的反应,包括有无呕吐、腹胀、皮疹等。每小时的生命体征监测不能放松。”
“是,医生。”安德森护士长应道,虽然眼神里对那碗“黑汤”依然带着审视,但执行命令毫无迟疑。
“另外,”哈里斯补充道,看向沈墨轩,“关于进食。既然肠道功能开始恢复,可以从今天开始,给予极少量米汤或藕粉汁,观察耐受情况。沈先生,您看如何?”
沈墨轩点头:“循序渐进,以养胃气,此法甚好。”
治疗方案在协商中达成一致。中西医的思路,在患者恢复进食和开始中药调理这两个具体行动上,找到了第一个平实的交汇点。
查房似乎该结束了。哈里斯合上病历夹,准备离开。
“大夫”床上,老栓忽然极其微弱地叫了一声。
所有人停下脚步,看向他。
老栓看着哈里斯,又看看沈墨轩,嘴唇哆嗦着,用尽力气,声音细若游丝:“谢谢谢二位救命恩人”
这句话,没有经过助手翻译,哈里斯也听懂了大概。他脸上的冷峻线条,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刹那。他微微颔首,用英语简短地说:“好好休息,配合治疗。”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沈墨轩留在最后。他走到床边,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老栓兄弟,心存感激,便是生机。好生将养,按时服药进食,你有望康复。”说完,轻轻拍了拍老栓没有输液的那只手背,也转身离去。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阳光又移动了一些,更温暖地照在老栓的脸上。他闭着眼,眼角似乎有极细微的湿意。腹部的伤口依旧疼痛,身体依旧虚弱不堪,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的希望,像这晨光一样,开始渗入他几乎绝望的生命里。
走廊上,哈里斯和沈墨轩并肩而行,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两人都没有说话,但一种基于共同患者、共同观察、共同决策后产生的、奇特的默契感,在沉默中悄然滋长。第一次联合查房结束了,但围绕着赵老栓的中西医合作治疗,才刚刚拉开序幕。晨光正好,前路依然漫长,但至少,第一步,已经共同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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