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疽的阑尾,像一条肿胀僵死的紫黑色水蛭,被哈里斯用两把精细的阑尾钳稳稳夹住,提离了它寄附的盲肠残端。切缘整齐,残端经过石炭酸和酒精的仔细烧灼、消毒,此刻正被一针一线严密地包埋进盲肠壁内,如同将一个罪恶的源头彻底封印、掩埋。标本盘中,那条离体的病变器官静静躺着,在无影灯下更显狰狞,它是过去三十多个小时里所有剧痛、高热、濒死恐惧的物质核心。
腹腔冲洗的温盐水还在汩汩流入,带着血丝和细微的脓苔被吸引器不断抽走,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嘶嘶声。手术进入了相对平缓的收尾阶段——检查有无活动出血,理顺黏连的肠管,放置引流管,准备逐层缝合腹壁。
然而,就在哈里斯完成残端包埋、将注意力转向冲洗的腹腔、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再次轻柔探查那些发炎水肿的肠袢和腹膜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或者说,一种被压抑已久的、纯粹科学探求欲,混合着亲眼目睹“异常现象”的困惑,突然冲破了这位英国外科医生固有的冷静与矜持。
他的目光,并未离开术野,手指依旧在感知着肠管的温度和蠕动,但声音却清晰地从口罩后传了出来,不是对助手,也不是对护士,而是径直投向了手术室角落,那个通往观察走廊的门——他知道,或者他确信,那个中国医生一定还站在那里。
“沈先生。”哈里斯的声音在寂静的手术室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让正在递送冲洗盐水的护士手抖了一下。
短暂的停顿,似乎连吸引器的嘶嘶声都轻了一瞬。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主刀医生,又顺着他的目光瞥向那扇门。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沈墨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完全进入,保持着对无菌区域的尊重,但显然一直在近处聆听里面的动静。
“哈里斯博士?”沈墨轩的声音平稳传来。
哈里斯没有抬头,他的手指正在轻轻拨开一片黏连在盆壁的网膜,动作依旧精准。“根据你的理论,”他开口,英语的发音清晰,语速比平时稍慢,仿佛在谨慎地选择词汇,“我现在切除了这个‘邪之所凑’的部位……”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如何将那个中医术语更准确地嵌入自己的语境。“……这个,按照你的说法,热毒积聚、腐肉成脓的‘肠痈’核心病灶。那么,接下来,在你们的医学看来,最重要的是什么?或者说,我们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才能最大程度地帮助他……恢复?”
问题问出来了。在手术台上,在患者腹腔尚未关闭、生命体征仍需严密监控的时刻,一个受过严格现代医学训练、向来以解剖和生理学为唯一圭臬的西方外科医生,向一位持完全不同理论体系的中医,询问术后治疗的哲学。
这不仅是一个技术问题,更是一个认知框架的叩问。哈里斯问的,不仅仅是具体的疗法,更是沈墨轩所代表的那个古老医学体系,如何看待“病去”之后“身存”的状态,以及如何干预这个状态。
手术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安德森护士长的眉头深深皱起,显然认为这不是讨论抽象理论的合宜时机。年轻的中国助手则睁大了眼睛,紧张又期待地看向沈墨轩。麻醉师也暂时将目光从监护仪上移开。
沈墨轩站在门口的光影里,沉默了片刻。他听懂了哈里斯的弦外之音:切除病灶(祛邪)之后,西医的标准流程是抗感染、支持治疗、等待自愈;那么,中医的“扶正”或“调理”,具体是什么?它如何与前者衔接,甚至超越?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手术台上老栓苍白如纸、却似乎比手术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的脸,然后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透过门缝传入:
“哈里斯博士,在吾等看来,痈疽之生,非独局部之害,实为全身正气亏虚、气血失调,致邪毒乘虚凝聚于一处。如今您以精湛刀术,直取其巢穴,犹如擒贼先擒王,捣毁敌之帅帐。此乃祛邪之极要,功莫大焉。”
他先肯定了哈里斯手术的价值,用对方能理解的军事比喻。
“然则,”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凝重,“帅帐虽毁,敌军溃散之卒(余毒)、战火蔓延之伤痕(创伤耗损)、以及城池本身因久战而致的粮草匮乏、墙垣残破(正气大虚、气血津液枯竭),却依然存在,甚至因其指挥部突然被毁而可能陷入更混乱之境地。”
他走近了两步,但依旧停在门槛之外,目光似乎能穿透距离,落在老栓身上。“故而,此时之要,首在安定城池,收拾残局。”
“具体而言,”沈墨轩语速加快,但条理分明,“其一,需继续清剿溃散残毒。您以盐水冲洗腹腔,便是此法,与我等用清热解毒、活血化瘀之药内服外敷,其理相通,皆为涤荡余秽,防其死灰复燃,流窜为害。”
“其二,亦是当下最急迫者,在于紧急修补墙垣,补充粮草。”他的手指在身侧虚划,仿佛在勾勒一幅人体气血运行的图景。“手术创伤,大耗气血津液。患者本就高热伤阴,气随脓泄,此刻更是雪上加霜。观其面色晄白、脉象细微欲绝,此乃气阴两脱之危兆。若不急固,恐帅帐虽毁,城池已先自倾覆。”
哈里斯的手指在患者的肠管上停顿了一下。他听懂了“气阴两脱”的翻译(lpse of both vital energy and y fids),这与他所见的低血压、心动过速、皮肤弹性差、尿少等休克前期的临床表现,惊人地吻合。只是描述的语言完全不同。
“如何‘修补’、‘补充’?”哈里斯追问,目光依然在术野,但耳朵已完全竖起。
“当以大剂益气固脱、养阴生津之药,急煎频服,或从鼻饲灌入。”沈墨轩毫不犹豫地回答,“人参、麦冬、五味子(生脉散之意),可急固气阴;黄芪、当归,补气生血;生地、玄参,滋阴凉血;佐以金银花、蒲公英、丹皮、赤芍等,继续清解余热瘀毒。此乃复方合剂,君臣佐使,共奏扶正祛邪、力挽狂澜之效。”
他说的是一系列草药名称和方剂思路。哈里斯对其中一些名字有模糊的印象(人参作为滋补品在西方也有认知),但对其具体药理和配伍完全陌生。
“这些……草药,如何能快速补充血容量、提升血压、对抗可能存在的细菌?”哈里斯的问题变得尖锐而具体,回到了他熟悉的生理学和病理学层面。“我们现在给他静脉输注的盐水,虽然缓慢,至少是明确的液体补充。你所说的汤剂,成分复杂,吸收和起效时间未知,如何能应对他此刻可能随时发生的循环衰竭?”
这是核心冲突。一边是成分明确、输注途径直接、作用机制(至少是物理扩容)清晰的静脉输液;另一边是成分复杂、口服吸收、作用机制(在哈里斯看来)模糊甚至神秘的草药汤剂。
沈墨轩没有被问住,他似乎早有准备。“哈里斯博士,您所言输液,好比直接向干涸的河道注水,可解一时之渴。然河道本身若已千疮百孔(脏腑功能衰败),水注入后,未必能存留滋养,反可能四处漏泄,甚至加重负担。”
他向前一步,语气恳切:“中药汤剂,非仅为‘注水’。其效在于激发人身自身之泉源,修复河道,疏浚壅塞,使水能自生,渠能自固。人参大补元气,能振奋脏腑机能,犹如强健泵力;黄芪固表益气,能收摄耗散之气津,犹如修补堤坝;麦冬、生地等养阴生津,犹如引来源头活水。其起效或不如输液直接迅猛,但若对症,一旦起效,则更为持久稳固,且能兼顾调理全身失衡之状态,而非仅着眼于血压数字。”
他顿了顿,补充道:“自然,此非排斥贵方之输液。危急之时,双管齐下,标本兼治,或为最佳。输液可救其标,暂稳形势;汤药可固其本,图谋长远。两者并非对立,或可相辅相成。”
“相辅相成……”哈里斯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翻译过来的词。他沉默着,继续手中的操作,将引流管妥善放置。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沈墨轩的话,构建了一个完整的、自洽的逻辑闭环:疾病是全身失衡的局部表现,治疗需在去除局部病灶的同时,系统性地纠正全身失衡。手术解决了局部问题,而草药旨在解决全身问题。这个思路,与他所学的、侧重于局部病理和特异性对抗(手术切除、抗生素杀菌)的西医模式,确实不同。
他无法立即接受那套“气”、“阴”、“津液”的理论,但他无法否认,患者在手术后此刻相对平稳的生命体征,与术前针灸干预之间,似乎存在着难以忽视的关联。如果针灸这种“调节”能起作用,那么旨在“扶正”的草药,是否也可能有其道理?尤其是在常规西医支持治疗手段有限的当下(没有强效抗生素,输血条件也苛刻)。
风险呢?成分未知的复杂混合物,可能存在的毒性、过敏反应、与身体状态的不可预测的相互作用……
“沈先生,”哈里斯终于再次开口,他已经开始了腹壁肌肉层的缝合,针线在他手中穿梭自如,“你的理论……很有趣,也有其内在逻辑。但医学决策,必须基于证据和可控的风险。在患者离开手术室、生命体征完全稳定之前,我不能允许使用任何未经我充分评估和同意的额外治疗,尤其是成分复杂的口服药物。我们的术后方案,将以监测、输液、必要时使用强心剂和有限的抗感染措施为主。这是目前最安全、最可预测的路径。”
他的回答,既没有完全拒绝,也没有接受。他划下了一条清晰而谨慎的界限:先以西医方法稳住局面,观察;中医的介入,需要时间、证据和更严格的审查。
沈墨轩听懂了其中的妥协与保留。这已比他预想的完全拒绝要好得多。至少,哈里斯没有将他的理论斥为无稽之谈,而是承认其“有趣”和“内在逻辑”,并留下了未来可能性的窗口。
“理应如此。”沈墨轩颔首,“当务之急,是助患者平安离开手术台。后续调理,可容稍后再议。不过,”他话锋微转,目光投向老栓,“若蒙允许,我可于患者清醒后,先行诊脉察舌,详辨其气血津液耗伤之具体程度,为后续可能之调理,预作准备。此仅为诊断,不行干预。”
这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合理的请求。
哈里斯缝完了腹内斜肌,开始缝合腹外斜肌腱膜。他微微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可以。在病房,在我的监督下。”
对话到此,似乎告一段落。但哈里斯心中那点被勾起的好奇与困惑,并未平息,反而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缓缓扩散。他第一次开始真正思考,也许,只是也许,在对人体这个复杂系统的理解上,除了他熟悉的解剖图、生理方程式和细菌图谱之外,还存在另一种描述语言和干预逻辑。这种逻辑可能无法被现有的科学仪器完全测量,但它所指向的临床现象——比如患者异常的平稳——却真实不虚。
手术缝合在继续。但某些东西,已经在两位医生之间,在这间充斥着西方现代医学符号的手术室里,悄然改变了。一场关于理论与实践的对话,在手术刀下开始,它不会随着腹壁切口的关闭而结束,只会随着患者艰难的重生之路,走向更深、更未知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