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尾如一条肿胀坏死的紫色毒蛇，在哈里斯的器械间被缓缓游离。手术进入最精细也最危险的阶段：处理阑尾系膜。这里密布着供应阑尾血液的动脉与静脉，因严重炎症而变得异常脆弱、水肿，像浸泡在脓液里的湿纸，轻轻一碰就可能撕裂，引发难以控制的出血。
手术室内的时间，被切割成心跳与呼吸的间隔，被度量于出血量的毫升与器械传递的秒数。无影灯的光芒聚集在那方寸之间，哈里斯和他的一助如同在雷区排爆的工兵，每一次钳夹、分离、结扎，都屏息凝神，力求精确到微米。吸引器持续发出低沉的嘶嘶声，抽走不断渗出的血液和组织液，维持着术野那脆弱的清晰。
然而，在这高度物质化的、由金属、灯光和精确解剖主宰的世界下方，另一场无声的守望与调节，正在同步进行。
沈墨轩站在观察窗前的位置并未改变，但他整个人的状态，已与刚才隔窗印证诊断时不同。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双眼虽仍透过玻璃注视着手术台的大致区域，但焦点似乎并不在具体的操作上，而是更涣散，更内敛，仿佛在用另一种感官“注视”着手术台上那个生命体。他的双手垂在身侧，手指却在不自觉地轻微律动，时而虚捏，时而舒展，像是在模拟着某种指法，又像是在隔空感应着那几枚银针上传来的、常人无法察觉的“讯息”。
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着麻醉师每隔一两分钟便低声报出的生命体征数据，以及那些数据背后微妙的语气变化。
“呼吸平稳，血氧未见下降。”
“患者无体动，肌肉松弛度保持良好。”
这些数据，是西医体系下，患者生命状态最客观的量化指标。在沈墨轩听来，它们则被自动翻译成另一套语言：心率108次，虽仍偏快，但较术前130余次已显着下降，且平稳，说明“心气”虽仍受热毒扰动，但“心神”已得安定，心脉未出现骤急骤缓的危象（促、结、代）。，虽仍偏低，但已脱离休克临界，且稳定，意味着“气血”虽虚，但并未继续脱陷，宗气尚能固摄。呼吸平稳，肌肉松弛，表明“肝气”未因惊惧手术而过度亢逆横逆，“筋”得其养，未现拘急。
这些“稳定”的数据，在西医看来是麻醉深度适宜、患者耐受性尚可的表现；在沈墨轩看来，则是他“调气”之功初步见效的佐证——通过针刺内关、足三里、三阴交等穴，安神、健脾、调补肝肾，试图在手术这场巨大的“破气伤血”风暴中，勉强维系住一处相对平静的“气机”内核。
但手术的创伤是持续且递进的。每一次牵拉，每一次切割，每一次血管的结扎，都是对患者本已脆弱平衡的“气”与“血”的一次次冲击与耗损。
就在这时，手术进入了关键一步。哈里斯用一把精细的直角钳，小心翼翼地探入阑尾系膜根部无血管区，准备穿过，以便结扎。这个动作需要将阑尾和部分肠管轻轻提起、牵拉，对腹膜和肠系膜神经丛的刺激远非切开皮肤可比。
观察窗内，沈墨轩的目光骤然凝聚。他虽看不清具体操作，但能感觉到手术节奏的细微变化，能“听”到麻醉师报数前那半秒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麻醉师的声音随即响起，比之前快了一丝：“牵拉反应。，血压波动，90/60。”
几乎是同一时刻，沈墨轩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与拇指，虚空做了一个极其迅速而小幅度的捻转动作，方向先逆后顺（泻中寓补），意念集中于患者右臂的内关穴。同时，他左手中指微曲，虚空轻叩，意念引向患者左小腿的足三里穴。
这不是装神弄鬼。这是一种高度凝神状态下的“意到气到”的模拟与引导。他无法真正隔空运针，但他通过这种强烈的意念专注和手势模拟，试图强化自己与那几枚银针之间、通过患者“气”场而形成的某种遥相感通与调控。更重要的是，这代表着他根据生命体征的即时变化，做出了“需要加强安神固中”的判断。
观察窗内，哈里斯似乎也感受到了患者的反应。他暂停了牵拉，等待了几秒钟。麻醉师继续报告：“心率回降至112，血压92/61，平稳。”
牵拉刺激引起的波澜，似乎比预想中更快地平复了。哈里斯没有抬头，但手上的动作明显更加谨慎，他改变了些许角度，减少了对系膜根部的直接牵扯。而他并不知道，或者说不愿去深究，这“更快平复”的背后，是否与窗外那个中国医生那看似无意义的虚空手势有关。
阑尾系膜被成功穿过，结扎线稳妥地打紧。哈里斯开始分离、切断阑尾动脉。这是出血风险最高的步骤之一。
沈墨轩的呼吸也略微屏住。切断动脉，意味着“破血”。在中医理论中，血为气之母，亦为气之舍。骤然失血，即便量不大，也会导致“气随血脱”，尤其对老栓这样本就气血两虚的危重患者，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准备切断。”哈里斯低沉的声音传出。
沈墨轩的双手这次同时动了。右手模拟按压补法于虚空的“足三里”位置，意在强化脾胃气血生化之源，提前“固气”；左手则模拟轻柔弹拨于“三阴交”，意在加强调和肝脾肾、固摄阴血之效。他的意念空前集中，仿佛自己的“神”已透过玻璃，与那些银针，与患者体内微弱的“正气”连接在一起。
刀锋落下，细小但关键的阑尾动脉被切断。一小股暗红色的血液涌出，但立刻被吸引器吸走，随即被哈里斯用血管钳准确夹住、结扎。出血量非常有限，估计不到10毫升。
麻醉师报告：“操作完成。生命体征……稳定。
一次潜在的“气随血脱”危机，似乎安然度过。手术继续，哈里斯开始处理阑尾根部，准备切除。
沈墨轩微微松了口气，但精神并未放松。他知道，切除病灶本身，在中医看来是最大的“祛邪”之举，但同时也会造成最大的“形伤”与“气泄”。病灶如同毒疮，与人体气血有着畸形的连接，骤然切除，如同拔除一棵根系深入大地的毒树，必然引发地动山摇。
他的意念转向了合谷与太冲。合谷为手阳明大肠经原穴，太冲为足厥阴肝经原穴，合称“四关”，主一身之气机疏泄与镇痛。他虚空模拟在这两穴行平补平泻之法，旨在全身范围疏通气血、缓和逆乱、增强镇痛，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最大冲击。
观察窗内，哈里斯用两把钳子在阑尾根部两侧夹闭，然后在中间切断。那根肿胀坏死的阑尾，终于离开了老栓的身体，被放入护士端着的标本盘中。残端被精心消毒、包埋。
就在阑尾被切除的刹那，沈墨轩清晰地感觉到——或者说，他相信自己是清晰地“感知”到——手术室内那无形的“气场”发生了一次剧烈的震荡。那是一种“邪去正空”的刹那虚脱感，一种巨大的、负面的“病气”根源被移除后，留下的空虚与动荡。反映在生命体征上，则是……
“切除完成。”麻醉师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患者心率……有下降趋势，108…105…102。。呼吸稍浅。”
果然！虽然下降幅度不大，但趋势明确。这是“形气”骤然被夺的初期反应。
沈墨轩没有丝毫犹豫。他双手的模拟动作变得更快、更复杂。右手在“内关”处模拟快速轻捻补法，意在强心通脉、宁神定悸；左手在“足三里”和“三阴交”之间虚划，模拟导气之法，试图将脾胃生化之气导向全身，填补亏空。他的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汇成一道，缓缓滑落鬓角。这种远距离的、全凭意念和经验进行的“调气”，其精神消耗之大，远超亲手运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术室内，哈里斯已经开始用大量温盐水反复冲洗腹腔，试图清除残留的脓苔和毒素。温水带来些许安抚，但冲洗本身也是对腹腔的物理刺激。
沈墨轩的意念也随之调整。温盐水属“外源之温”，有辅助阳气、驱散局部寒凝秽浊之效（中医亦用温热药液灌肠或外敷治疗寒性腹痛），这与他的扶正思路有相合之处。他趁机将意念更多地集中于足三里与关元（虽未下针，但可意守）的温补特性上，配合冲洗，试图“借力”温煦中下焦阳气。
也许是他的持续干预起了作用，也许是患者自身残存的生命力在支撑，也许是温盐水冲洗带来了积极的生理效应，那在切除阑尾后出现的生命体征下降趋势，很快被止住了。
麻醉师报告：“生命体征回稳。，呼吸平稳。冲洗继续。”
哈里斯仔细检查了腹腔各个隐窝，确认没有残余脓肿或坏死组织，然后开始放置引流管。这一切操作，患者都平稳地承受着。
沈墨轩的“持续作用”，并非创造奇迹，让患者无动于衷。而是在手术这柄“利斧”一次次劈砍向患者生命之树时，他通过那些银针，如同一名技艺高超的园丁，在树根周围小心地培土、加固、疏导水源，努力减少每一次震动带来的根系损伤，延迟那棵树的倾倒。
他的干预是微观的、整体的、预防性的。他无法阻止出血，但或许能让血管不那么脆；他无法消除疼痛，但或许能改变疼痛的传导与感知；他无法替代麻醉，但或许能减少机体对麻醉药物的需求和对手术刺激的过度反应；他无法补充失去的血液，但或许能提高现有血液的携氧效率和循环稳定性。
这一切“或许”，都交织在那些稳定的、优于预期的生命体征数据中，交织在哈里斯偶尔掠过观察窗的、带着复杂探究意味的眼神中，也交织在沈墨轩那持续不断、消耗心神的虚空导引与意念守持之中。
手术接近尾声，开始逐层缝合。这是相对平和的阶段，但缝合的牵拉依然会带来刺激。
沈墨轩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手上的模拟动作逐渐放缓，转为一种更沉稳的意守。他将意念轻轻笼罩在几处主穴上，如同为一场即将结束的狂风暴雨，进行最后的、温和的安抚。
他知道，手术台上的“有形之战”即将告一段落，哈里斯以其精湛技艺，成功完成了“祛邪”。而他，沈墨轩，在这场“无形之战”中，也勉强维持住了“正气”不至于彻底溃散。
针灸的持续作用，就像在惊涛骇浪中始终未曾松开的、那几根连着岸边的、纤细却柔韧的丝线。它们没有能力阻止海浪，却或许，只是或许，让那艘破败的小船，没有被瞬间拍成碎片，还为它保留了一线被拖回港湾的可能。
窗内，哈里斯缝完了最后一针，剪断缝线。他直起身，似乎也微微舒了一口气。然后，他再次抬起头，目光明确地投向观察窗外的沈墨轩。
这一次，沈墨轩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两人隔着玻璃，在弥漫着血腥、药水与疲惫气息的空气中，无声地对视了片刻。
手术室的“持续作用”阶段结束了。但生命的战斗，还远未结束。真正的考验，也许在手术结束之后，才会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