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膜被剪开的那个瞬间,像撕开了一层包裹着地狱的信封。
先于视觉抵达的是气味——一股浓烈、复杂、不容错辨的腐败气息,混合着甜腥、粪臭和蛋白质溶解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猛地从切口涌出,冲散了手术室里原本占据主导的消毒水与乙醚的味道。这气味如此具象,几乎带有重量和温度,让离手术台最近的助手和护士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或微微偏开了头。就连经验丰富的安德森护士长,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
哈里斯却仿佛没有闻到。或者说,他将这气味自动归类为“战场信息”的一部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已聚焦在随着浑浊液体涌出而暴露出的那个狭小、深邃、充满未知的腹腔窗口。
他用两把小拉钩,轻轻撑开腹壁切口的边缘。灯光顺着他手臂的指引,如探照灯般射入黑暗的腔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常小肠那粉红色、带有光泽、微微蠕动的肠袢,但此刻它们表面覆盖着一层淡黄色、如同蛋花汤般的纤维蛋白渗出物,彼此之间黏连,失去了往常的润滑与自由。更多的、颜色更深的浑浊液体(脓液)积聚在盆腔和右结肠旁沟,随着患者的呼吸和拉钩的牵动,在灯光下反射出令人不安的微光。
“吸引。”哈里斯的声音平稳如常。
助手立刻将吸引器的尖端探入,发出“嘶嘶”的抽吸声。浑浊的脓液被迅速吸走,视野变得稍微清晰一些。哈里斯用裹着纱布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黏连的肠管和附着的大网膜,动作轻柔而坚决,像考古学家清理珍贵的遗迹,又像排雷兵处置致命的陷阱。
他的目标明确:沿着升结肠的结肠带向下追踪,寻找盲肠的末端——阑尾的根部。
肠管因为炎症而水肿、脆弱,表面血管怒张。每一次轻微的触碰和牵拉,都可能引起难以控制的渗血,甚至导致已经发炎脆弱的肠壁破裂。哈里斯的动作必须极度精准,力度控制妙到毫巅。他的额头也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被巡回护士及时擦去。
终于,在拨开一团与侧腹壁和盆壁紧紧黏连的、同样水肿增厚的大网膜后,目标出现了。
那是一条长约七八厘米、直径却粗达近两厘米的“香肠状”物事,原本应该是粉白色、柔软的管状结构,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病理状态:整体肿胀得近乎透明,表面血管网极度充血,呈现暗红甚至紫黑色,像一条饱吸了毒液的怪异蠕虫。在它的中段,有一个直径约半厘米的破溃口,灰黄色、粘稠如乳酪的脓液正从破口处缓缓渗出。阑尾的尖端部分,颜色已经发黑,质地软塌,显然已经坏疽。它被周围同样发炎、包裹上来的大网膜和肠管勉强围住,形成了一个局限性的、危险的“脓肿包裹”。
整个阑尾,就像一根已经点燃了引信、即将彻底爆炸的雷管,被勉强包裹在一团湿棉絮里。而那引信燃烧释放出的毒烟(脓液和细菌毒素),已经弥漫了相当一部分腹腔。
“坏疽性阑尾炎,尖端穿孔,局部包裹性脓肿形成。”哈里斯用英语清晰地说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只是客观的陈述。他松开拉钩,让助手和护士都能看清这典型的、教科书般的病理景象。“与术前诊断完全一致。腹膜炎为弥漫性,但穿孔处被大网膜初步包裹,未形成完全游离穿孔,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助手和护士们看着那根狰狞的病变器官,眼中都露出了然和凝重的神色。这就是一切痛苦的源头,死亡的具象化身。安德森护士长已经准备好了温盐水冲洗液和更多的吸引器头。
而就在哈里斯宣布诊断的同时,手术室那扇厚重的、带有观察窗的隔门之外,沈墨轩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由于手术进入关键的无菌操作阶段,且沈墨轩的“调气”工作主要在术前和术中通过固定留针维持,为了最大程度减少人员流动带来的污染风险,哈里斯在切开腹膜前,客气但坚决地请沈墨轩暂时移步到观察窗外。沈墨轩对此表示理解,此刻,他正透过那块面积不大、略带弧度的玻璃窗,凝视着手术台中央那片被无影灯照得雪亮的区域。
玻璃略微有些模糊,反光也干扰视线,但他依然能看清大致的情景:哈里斯低头操作的专注侧影,助手牵拉的动作,护士传递器械的迅捷,以及……当腹腔被打开、吸引器开始工作时,虽然看不清细节,但那陡然增加的、医护人员身体的紧绷感,以及空气中似乎能穿透玻璃的凝重气氛,都告诉沈墨轩,里面看到了预料之中的东西。
然后,他隐约听到了哈里斯那低沉、透过口罩和门板过滤后变得模糊的英语诊断,以及助手快速的翻译。
“坏疽……穿孔……脓肿……”这些词,通过翻译,转化为他更熟悉的病理概念。
他看不见那根具体而丑陋的阑尾,但他不需要看见。当哈里斯拨开肠管,暴露病灶的那一刻,沈墨轩仿佛能隔着玻璃和距离,“感知”到一股更加浓烈、更加“污浊”的“病气”或“邪毒”从患者体内被“揭示”出来。这不是玄学幻想,而是一种基于长期临床训练形成的、对疾病“场态”变化的敏锐直觉。患者整体的“气机”在那一刻,似乎都随着病灶的暴露,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更加“沉坠”和“秽浊”的波动。
而这一切,与他之前的诊断——肠痈,热毒炽盛,腐肉成脓,脓已成而气已虚——严丝合缝。
“肠痈者,少腹肿痞,按之即痛如淋……其脉迟紧者,脓未成,可下之……脉洪数者,脓已成,不可下也。”(《金匮要略》)
老栓的脉,是数而无力,非迟紧,亦非纯洪数,而是正气已虚、热毒内陷、脓成欲溃或已溃之危象。
“痈疽之发,营卫稽留于经脉之中,则血泣而不行,不行则卫气从之而不通,壅遏而不得行,故热。大热不止,热胜则肉腐,肉腐则为脓。”
眼前腹腔内的景象,不正是“热胜肉腐,肉腐为脓”的活生生注解吗?那红肿紫黑的阑尾,是“肉腐”;那渗出的脓液,是“为脓”;那弥漫腹腔的炎性渗出和毒素,是“热毒”蔓延。
哈里斯看到的,是具体的器官病变、细菌感染、局部解剖关系的破坏。
沈墨轩“看到”和推断的,是整体性的“正邪交争”态势、“气血壅塞”的病理基础、“热毒腐肉”的疾病进程。
两种认知体系,两种描述语言,在此刻,指向了同一个残酷的、具象的病理现实。
沈墨轩的目光,穿过玻璃,落在哈里斯那包裹在无菌衣帽中、只剩下专注眼睛和稳定双手的背影上。他看到哈里斯开始用精巧的器械分离黏连、游离阑尾系膜,动作稳定、精准,没有丝毫多余。那是一种建立在严密解剖学知识和千百次练习基础上的、纯粹的技术之美,是另一种形式的“精准”与“决断”。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手术台上方,那些他亲手刺入、此刻依然留在老栓肢体上的银针。针尾几乎静止,但他仿佛能感受到,它们正在默默工作,像六根无形的锚索,在患者体内那因手术创伤和病灶暴露而更加汹涌的“气血逆乱”和“邪毒冲击”的暗流中,努力稳定着那艘即将倾覆的生命之舟。
他想起自己刚才在手术室外走廊,对工头吴大勇说的那些关于“祛邪”、“扶正”、“中西合璧”的话。此刻,在那扇玻璃窗内,哈里斯正在以最直接、最物质化的方式“祛邪”——切除那个溃烂化脓的病灶。而他沈墨轩,则站在这里,通过那些针,继续着他“扶正固本”的、看似无形却力求实效的努力。
一内一外,一有形一无形,一攻邪一扶正。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在沈墨轩心中涌起。那里面有对自己诊断被证实的某种平静确认,有对哈里斯精湛技术的客观认可,有对老栓此刻承受的巨大创伤与风险的深切忧虑,更有一种身处历史罅隙中的奇特感悟——他正亲眼目睹,并亲身参与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关于人体与疾病的宏大叙事,在一个具体而微的生命战场上,发生的第一次实质性的交汇与协作。
他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个颔首的动作,幅度很小,几乎难以察觉。但里面包含的内容却无比丰富:是对哈里斯准确找到病灶的认可,是对自己中医诊断与眼前西医发现高度吻合的确认,是对“病”之实相的无奈接受,也是对接下来更凶险步骤的无声准备。
玻璃窗内,哈里斯似乎心有所感,在某个处理系膜血管的间隙,忽然抬头,目光透过口罩上方,飞快地扫了一眼观察窗的方向。隔着模糊的玻璃和一段距离,两人的目光似乎有了一瞬间的、难以言喻的接触。
哈里斯什么也没说,迅速低头继续操作。但他那一眼,仿佛在确认窗外那个中国医生的存在,仿佛在无言地说:“看,确实如此。你的‘肠痈脓成’,就在这里。”
沈墨轩读懂了那一眼。
他不再只是隔窗观看的局外人。他的诊断,他的理论,他那些关于“气”与“邪”的言说,已经通过眼前这赤裸裸的病理现实,与门内那个由钢刀、灯光、无菌术主宰的西方医学世界,建立起了一种坚实而残酷的印证关系。
脓已成,邪正酣。接下来的切除、清理、缝合,将是更加凶险的步骤,也是真正考验这种“中西合璧”能否护住那一线生机的时刻。
沈墨轩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视线重新聚焦在老栓那隔着玻璃、显得模糊而遥远的脸上。他的手指,在身侧微微动了一下,仿佛在隔着虚空,继续调整着那些看不见的“气机”。
印证已然完成。战斗,才刚刚进入最核心的攻坚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