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的光,此刻拥有了重量和锋刃。
当哈里斯手中那柄手术刀尖,以近乎垂直的角度,轻轻抵在老栓右下腹那片被碘酊染成深棕、酒精擦得发亮、紧张地微微起伏的皮肤上时,整个手术室的时间流速仿佛骤然变缓。空气不再流动,声音沉入水底,只剩下视野中心那一点寒芒,与皮肤即将被突破的临界点。
哈里斯全身的肌肉与神经,都已收敛凝聚于执刀的右手三指。拇指与食指捏住刀柄中段,中指侧抵提供微妙平衡。这不是他第一次执此“柳叶”,甚至不是第一百次。在伦敦圣托马斯医院,在战地救护站,在天津广济,这把形制相同、锋利无匹的工具,曾无数次成为他意志的延伸,划开病患与健康、死亡与生存之间那层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屏障。
但今夜,此刻,这一刀,不同。
他的目光穿透口罩上缘,锁定在刀刃与皮肤的接触点,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视着患者整个躯干的姿态,监听着一旁麻醉机与监护仪发出的、任何一丝可能预示危险的声响,更分出了一缕难以言喻的注意力,感知着手术台头侧那个沉静的身影,以及那些刺入患者肢体的、细如发丝的银针所可能带来的、无法用现有理论框定的“变量”。
他手腕稳定,毫无颤动。力量从肩肘贯注,至腕指,再至那不足毫米宽的锋利刃口。没有犹豫,没有试探,只有千锤百炼后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精准与控制。
刀刃压下。
嗤——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仿佛撕裂致密丝绸的声音,在寂静的手术室里响起。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漏跳了一拍。这声音意味着皮肤表层被突破,意味着那道横亘在“完整”与“干预”之间的无形界线,被正式跨越。
一条笔直、长度约七八厘米的切口,随着哈里斯手腕平稳的移动,出现在麦氏点的体表投影线上。切口边缘整齐,像用最精细的尺笔画出。暗红色的血液,并非汹涌而出,而是先从切缘的微小血管中缓慢渗出,形成一颗颗细密的血珠,很快连成一条断续的血线。灯光下,血液的颜色显得异常鲜明,带着生命本身最原始、也最脆弱的质感。
哈里斯的目光没有离开切口,但他的全部感官,已经像最敏锐的探测器,全面接收着这一刀划下后,患者身体反馈出的每一点信息。
首先是视觉。
他看到了出血的量。对于一个急性炎症、理论上组织充血水肿的区域,初期的切口出血比他预想的要少。血珠渗出均匀,没有某处小动脉的喷射性出血,这意味着皮下浅层血管的扩张和脆性,似乎没有达到预期中最坏的程度。
其次是触觉。
刀锋划过皮肤的阻力感,是他评估患者状态的重要依据。在严重腹膜炎患者,尤其是像老栓这样全身紧绷、肌肉强直的病例,皮肤和皮下组织往往因为全身性的应激反应而变得异常“紧韧”,下刀时需要施加比平常更大的力度,切割感也更为滞涩。但此刻,刀锋传回他指尖的感觉……虽然依旧能感受到皮肤和皮下筋膜的韧性,但那种预料中的、仿佛切割过度风干皮革般的“板硬”和“抵抗”,明显减弱了。刀刃的行进,比预期中顺畅了至少百分之二十。
这异常顺畅的切割感,让他持刀的右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不是失控,而是大脑在瞬间处理异常信息时,引发的本能微调。他立刻控制住了这微小的波动,刀锋依旧稳定地完成了整条切口的划开。
然后是患者的整体反应。
这是最关键的。划开皮肤是强烈的伤害性刺激,即使在全麻状态下,患者的自主神经系统仍可能产生反应,表现为心率突然增快、血压短暂升高、呼吸紊乱,甚至出现无意识的体动或肌肉的骤然紧绷。
哈里斯的目光飞快地扫向监护仪。
绿色的心率光点规律跳动,数字显示:106次/分。刀前监测的108次/分,下降了2次。没有预期的飙升。
血压曲线平稳,收缩压维持在94hg附近,舒张压在63hg附近。没有出现应激性的血压骤升。
麻醉师几乎同时低声报告:“生命体征平稳,未见显着波动。患者无体动。”
无体动。
哈里斯的目光落回老栓的躯体。患者依旧松弛地躺在手术台上,约束带只是轻轻搭着,并未起到真正的限制作用。胸腹部的呼吸起伏规律,与麻醉气囊同步。躯干和四肢的肌肉,呈现出一种符合麻醉深度的、自然的松弛状态,没有出现他预想中可能发生的、哪怕是无意识的、因剧痛刺激引发的全身性肌肉痉挛或收缩。腹壁切口周围的皮肤和肌肉,除了被刀刃直接分离的部分,其余区域没有出现明显的、防御性的收缩回缩。
这太不寻常了。
哈里斯执刀的手稳稳收回,将沾染了少许血迹的手术刀递给一旁的器械护士。护士立刻递上止血钳和纱布。他开始处理切口边缘的活动性出血点,动作娴熟精准,但内心的波澜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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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脑海里,瞬间调取了过去数百例类似手术的“数据库”。那些因急性阑尾炎、胃穿孔、肠梗阻而接受紧急剖腹手术的患者,尤其是那些像老栓一样已经出现弥漫性腹膜炎、全身中毒症状的危重病例,第一刀划下时的情景——
心率往往瞬间蹿升10-20次,甚至更多。
血压会出现一个明显的应激高峰。
相当比例的患者会出现轻微的、无意识的肢体抽动或腹部肌肉的突然收紧,需要麻醉师立刻加深麻醉或使用肌肉松弛剂。
部分患者甚至会因刺激引发短暂的喉痉挛或支气管痉挛。
而皮下出血,在炎症区域通常会更为活跃。
然而,眼前这个叫赵老栓的苦力,这个理论上病情更重、全身状况更差的患者,却呈现出一种近乎“温顺”的反应。出血可控,心率血压平稳,肌肉松弛……除了那道实实在在存在的切口和渗出的鲜血,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仿佛并未接收到“正在遭受重大创伤”的警报,或者说,警报的级别被某种力量人为地调低了。
哈里斯用纱布轻轻按压切口边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些银针。
沈墨轩依旧站在原地,位置和姿态几乎没有变化。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似乎落在老栓的腕部或那些针上,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感知里。他的手指没有触碰银针,只是虚悬在附近,偶尔极其轻微地动一下,仿佛在隔空调整着什么。他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无影灯的侧光下微微发亮,显示出这种“调气”并非看起来那般轻松,也需要极大的精神专注与某种内在的消耗。
是他吗?真的是那些细针的作用?
哈里斯无法排除麻醉的贡献。麻醉师确实在沈墨轩行针后,降低了乙醚用量并维持了平稳。但以他多年的外科和麻醉配合经验,仅凭目前这个程度的乙醚麻醉,绝对不足以让一个如此危重的腹膜炎患者,对皮肤切开这种强刺激表现出如此“平静”的反应。必然还有其他因素。
而现场唯一的其他“变量”,就是沈墨轩和他的针。
“电凝。”哈里斯沉声道,声音透过口罩,略显沉闷。
护士递上连接着简陋电凝器的镊子。哈里斯用它小心地处理了几个稍大的出血点,电流的轻微噼啪声和淡淡的蛋白质焦糊味在空气中散开。患者依旧没有任何体动反应。
止血基本完成。切口像一张微微张开的、渗着血丝的嘴,安静地躺在那里。
哈里斯放下电凝镊,深吸一口气。第一阶段,皮肤切开,平稳度过,异常地平稳。但这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在下面。腹壁的肌肉层,才是对牵拉刺激反应更敏感、更容易引发强烈生理波动的地方。
他伸手。器械护士将两把中弯血管钳拍入他掌心。
他用钳尖轻轻提起切口上端的皮肤和皮下组织,助手用另一把钳子提起对侧。灯光聚焦,照亮了切口深处。下面,是银白色、闪着纤维光泽的腹外斜肌腱膜。
哈里斯用手术刀的刀柄(已更换了干净部位)轻轻划开一个小口,然后用组织剪沿纤维方向剪开腱膜。同样的顺畅,同样的,患者没有明显的应激反应。
接着是腹内斜肌。这一层肌肉较为丰厚,通常需要钝性分离肌纤维。哈里斯用手指探入,沿着肌纤维走向,轻柔而坚定地向两侧分开。肌肉在手指下被撑开,暴露出更深层的腹横肌及其筋膜。
就在他分离腹内斜肌,牵拉力道稍大的那一瞬间,他敏锐地感觉到,老栓的整个腹部肌肉群,似乎出现了一次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下意识的收缩倾向。很轻微,像平静湖面被风吹起的一丝涟漪,瞬间就平复了。心率监护仪上的绿色数字,从106短暂地跳到了108,随即又落回106。
哈里斯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向沈墨轩。
几乎在同一时刻,沈墨轩动了。他一直虚悬在银针附近的手指,忽然轻轻拂过内关和足三里的针柄,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捻转补法动作,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具体手法。他的嘴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然后,老栓那刚刚泛起一丝涟漪的肌肉松弛状态,立刻恢复了,甚至比之前更加平稳。心率也稳定在106。
这一切,发生在不到两秒钟的时间内。
哈里斯的瞳孔,再次收缩。
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了。那不是巧合。沈墨轩的确在“干预”,在“调整”。他似乎能通过某种方式,感知到患者体内因手术刺激而产生的“气机”波动(哈里斯只能将其理解为某种神经-内分泌-肌肉的应激链反应),并及时通过调整针法,进行“平复”。
这不是魔法,不是心理暗示。这是一种……基于另一套人体认知体系的、具有即时反馈和调整能力的、实实在在的生理干预!
哈里斯心中那座由西方现代医学理论构建的、坚固而清晰的大厦,在这一刻,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来自东方的、带着神秘纹路的石子。石子不大,却让某个角落的基石,产生了细微的、不可忽视的震动。
他深深地看了沈墨轩一眼,眼神复杂难明。然后,他收敛心神,继续手上的操作。分离腹横肌筋膜,小心翼翼地剪开最后一层屏障——腹膜。
当腹膜被提起、剪开一个小口,淡黄色、略显浑浊的腹腔渗出液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败中带着甜腥的气味,立刻从切口涌出时,手术室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战场”暴露了。
而直到此刻,患者赵老栓的生命体征,依旧保持着令人惊异的平稳。
第一刀,以及随后的层层深入,所带来的生理冲击,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悄然化解了大半。
哈里斯知道,今晚的手术,从第一道切口开始,就已经驶入了一片他航海图上未曾标注的、弥漫着东方迷雾的海域。而他,这位骄傲的英国船长,不得不开始正视,那位站在船头另一侧、手持古老罗盘的中国领航员,或许真的能指引他们,穿越这片死亡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