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的光,白得没有一丝杂质,像凝固的、有重量的冰,沉沉地压在手术台中央那片被碘酊染成棕褐色的皮肤上。哈里斯的手,包裹在淡黄色橡胶手套里,稳稳地悬停在光斑的边缘。手术刀在他指间闪着寒光,成为这片凝固时空里唯一的、准备划破寂静的锐角。
时间,在麻醉气囊规律的嘶嘶声和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中被拉长、稀释。自沈墨轩完成行针,提出那个降低乙醚浓度的验证请求,并获得平稳的三分钟结果后,手术室里便陷入一种奇特的等待。哈里斯没有立刻下刀。他保持着那个预备的姿势,目光却已从术野移开,越过刺目的光晕,落在手术台头侧。
沈墨轩依旧站在老栓头旁,身形在强光背面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些偶尔随着他指尖轻拂而微微颤动的银针针尾,在光线折射下划出细不可见的银色轨迹。他微阖着眼,呼吸悠长,似乎与这片充斥着消毒水与金属气息的空间保持着某种内在的疏离,却又通过那六枚纤细的银针,与台上那个濒危的生命紧密相连。
“麻醉深度维持,患者无体动。”麻醉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尚未平复的惊讶,“乙醚浓度较常规诱导剂量降低约百分之二十五。平稳,血压95/64,心率108。”
数据是客观的,但数据背后的意味,让手术室里的空气变得微妙。安德森护士长紧抿着唇,目光在器械台和患者之间来回扫视,仿佛在重新评估眼前的一切。年轻的助手和护士们交换着眼神,好奇与困惑在其中交织。
哈里斯终于动了。他放下了手术刀,不是放回器械盘,而是轻轻搁在患者腿侧的布单上。这个细微的动作意味着暂停。他转向麻醉师:“暂停计时。”然后,他迈步,绕过手术台头,走到了沈墨轩所在的这一侧。
他的白大褂下摆轻轻拂过沈墨轩深灰色的长袍下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物理空间上靠近了。哈里斯的目光先落在老栓臂上、腿上的那些银针上,停留片刻,仿佛在确认它们真实存在,并且确实刺入了人体。然后,他的视线转向老栓的脸。
老栓仍然处于麻醉状态,双眼紧闭,面部肌肉松弛。但仔细看去,那张原本在高热和剧痛折磨下写满极度痛苦、即便昏迷也显得扭曲僵硬的脸,此刻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眉头虽然依旧紧锁,但那锁结的力度仿佛松了半分;嘴唇不再死死地咬合,而是微微张开,随着呼吸轻轻翕动;最重要的是,那种笼罩在整个面孔上的、濒死的青灰与僵直感,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活气”,就像严冬冻土深处,一缕几乎无法感知的暖意悄然流过。
哈里斯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泄露,他只是观察,像一个严谨的自然科学家在观察一个意外的实验现象。他忽然伸出手——戴着无菌手套的手——轻轻掀开覆盖在老栓胸部的部分无菌单,露出其下瘦骨嶙峋、因高热而泛着不健康潮红的胸膛。他没有去触碰那些银针,而是将手掌虚悬在老栓的胸骨上方,停留了几秒,似乎在感受皮肤的温度和呼吸的起伏。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麻醉师,”他声音平稳,“将患者唤醒至rasay镇静评分2级(清醒,安静合作)。缓慢减浅麻醉。”
“医生?”麻醉师以为自己听错了。在手术即将开始的关头,反向减浅麻醉?这几乎违背了所有常规流程。
“执行。”哈里斯的语气不容置疑。
麻醉师深吸一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减少乙醚的输送。手术室里再次陷入紧张的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老栓的脸,听着监护仪上可能出现的任何异常响动。
乙醚那甜腻的气息逐渐变淡。老栓的呼吸率先发生变化,从机械的、气囊辅助的规律起伏,变得略微不规则,更深,偶尔伴有轻微的抽动。他的眼皮开始颤动,睫毛像受惊的蝴蝶翅膀般抖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含混的咕噜声。
“麻醉减浅中……患者即将恢复意识。”麻醉师低声报告,手指紧张地放在麻醉机的调节阀上,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躁动或呕吐。
哈里斯俯下身,凑近老栓的耳朵,用他所能发出的最清晰、缓慢的英语说道:“赵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哈里斯医生。”旁边的助手立刻用中文复述了一遍。
老栓的眼皮颤动得更厉害了,终于,费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瞳孔先是涣散,没有焦点,茫然地对着头顶刺眼的光源,然后,艰难地、一点点地移动,最终,定格在哈里斯那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只剩一双锐利眼睛的脸上。那眼神里起初是空洞的恐惧和迷惘,随即被尚未完全褪去的、来自腹部深处的、熟悉的剧痛记忆所激醒,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下意识地想要蜷缩,但被手术台上的约束带轻轻限制住了。
“别动,赵先生。”哈里斯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放得更慢,同时用手势示意助手安抚,“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老栓的嘴唇哆嗦着,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痛,当然还是痛。但那痛……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昨夜和今晨那种仿佛有烧红的铁钩在肚子里搅动、撕扯、让他恨不得立刻死去的尖锐绞痛,此刻变得……钝了一些,虽然依然剧烈难忍,但不再那么“锋利”,那么“无所不在”。更重要的是,之前伴随剧痛而来的那种整个腹部像被铁箍死死勒住、绷紧到快要炸开的“紧绷感”和“坠胀感”,竟然明显地减轻了。腹部深处依旧沉甸甸地痛着,但外层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松了。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发出嘶哑的气音:“疼……还疼……”
“我知道。”哈里斯道,他紧紧盯着老栓的眼睛,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除了疼呢?你的肚子,感觉是紧紧的,绷着的,还是……松了一点?”
这是一个非常具体、指向明确的问题。翻译转述后,老栓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似乎不明白洋大夫为什么要问这个。但他还是努力地、依循着身体的真实感受,断断续续地、极其费力地吐字:“紧……没那么紧了……好像……松了点气……” 他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来形容,只能用最朴素的民间感受来表达。
哈里斯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继续问:“心里呢?慌不慌?怕不怕?”
老栓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在感受自己的内心。恐惧当然还有,对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未知酷刑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依然沉甸甸地压着。但是……那种之前痛到极致时伴随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浑身发冷打颤、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绝望的“慌恐”,似乎也平息了一些。就像是……狂风暴雨最狂暴的那一阵过去了,虽然雨还在下,风还在刮,但不再有天崩地裂的感觉。他茫然地、轻轻摇了摇头,幅度微不可察:“还怕……但……好像……稳当了点……”
稳当了点。又是一个模糊却生动无比的描述。
哈里斯直起身,沉默了。他没有去看沈墨轩,目光重新落回老栓腹部的术野区域。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位一向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英国外科医生,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不仅仅是暂停手术的异常决策,更是一种深层认知被动摇时,产生的凝重气场。
他忽然伸出手指——戴着手套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按在了老栓右下腹,麦氏点偏上的位置。那里是腹膜炎体征最典型的区域:压痛、反跳痛、肌卫(腹肌防御性紧张)。在昨夜和今晨的检查中,这里的腹壁硬得像一块木板,轻轻一碰就引发患者剧烈的痛苦和更强烈的肌肉收缩。
此刻,哈里斯的手指落下。力道很轻,是标准的触诊起手力度。
老栓的身体还是绷紧了一下,眉头拧起,发出一声闷哼。痛,依旧是明确的压痛。
但哈里斯的手指感觉到了不同。指下的腹壁肌肉,虽然依旧紧张,但那种“板状硬”的、完全无法下压的抵抗感,减弱了。肌肉在最初的抵抗后,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可以下压的弹性空间。这并不是腹膜炎体征的消失——那是需要手术清除病灶后才能解决的——而是那种因极度疼痛和恐惧而引发的、全身性的、过度的肌肉强直,出现了松动的迹象。
哈里斯又用手指在老栓腹部其他区域轻轻划过、按压。患者仍有痛楚反应,但整体躯干的僵硬程度,明显较麻醉前检查时缓和。
他撤回手,再次看向监护仪。心率稳定在105-110之间,血压维持在95/65左右,呼吸平稳。对于一个即将接受剖腹手术的急性腹膜炎患者,在如此浅的麻醉镇静状态下,这样的生命体征几乎可以说是“平稳得异常”。
手术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看着哈里斯,等待他的下一步指令。麻醉师的手还放在调节阀上,不知该继续减浅,还是该重新加深麻醉。
哈里斯缓缓转过身,终于,他的目光正式地、毫无遮挡地投向了沈墨轩。
沈墨轩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生长在手术室角落的植物,敛息静气。当老栓被唤醒、描述感受、哈里斯亲自触诊时,他的脸上没有得意,也没有紧张,只有一种深沉的专注,仿佛在通过患者的每一丝反应,验证着自己心中对“气机”变化的推演。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这一次,哈里斯眼中那些审慎的评估、冰冷的怀疑、职业性的距离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被一种更复杂、更深邃的情绪搅动。那里面有难以置信——科学训练培养出的、对无法用现有理论完美解释现象的本能排斥与震惊;有探究的炽热——一个顶尖外科医生对任何可能提高手术安全性与疗效的“有效工具”产生的、纯粹技术层面的兴趣;还有一丝极其罕见的、几乎被骄傲所掩盖的动摇——对自己先前某些论断的重新审视。
他没有说话。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无影灯的反光下,清晰地映出了沈墨轩沉静的身影,以及那些在老栓肢体上微微颤动的、细小的银光。
几秒钟的凝视,仿佛比刚才等待老栓苏醒的几分钟还要漫长。
终于,哈里斯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透过口罩,发出轻微的嘶声。他转向麻醉师,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决断,但仔细听去,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察觉的力度变化:
“重新加深麻醉至手术所需深度。准备开始手术。”
然后,他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拾起了那柄搁在布单上的手术刀。刀刃在灯光下依旧寒光凛冽。
但在下刀前,他再次抬头,看向沈墨轩,简短地说了一句,这次,语气里带上了一种明确的工作指令意味,而非之前的疏离与界限划分:
“沈先生,请维持您当前的干预。我们需要患者在整个手术过程中,尽可能保持这种……‘稳当’的状态。”
沈墨轩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颔首:“自当尽力。”
哈里斯不再多言。他微微吸了一口气,举刀,凝神。锋利的刀尖,精准地落在了那片棕褐色的皮肤上,沿着预定的麦氏切口线,稳定而果断地划下。
第一道血线,细如发丝,在炽白的灯光下迅速渗出、扩大。
手术,正式开始。
而手术室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哈里斯,都清楚地知道,这场手术,从第一刀开始,就已经与他们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了。不仅仅是因为那个躺在台上的危重病人,更因为那些细小的银针,以及它们所带来的、那个中国医生口中玄奥的“调气”之功,已经以一种无法否认的方式,介入了这场现代外科的仪式。
患者的反馈——那些关于“紧绷感减轻”、“心里稳当点了”的模糊描述,结合可触可感的腹肌紧张度变化和稳定的生命体征——像一颗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在哈里斯严谨的科学世界观里,激起了隐秘却持久的涟漪。
那难以置信的眼神,或许会随着手术的推进而收敛,但认知的裂缝一旦产生,便再难完全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