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气体的甜腻气息与石炭酸的锐利气味在无影灯炽白的光柱下无声交锋,最终混合成手术室里特有的、一种介乎生与死之间的冷冽味道。老栓躺在手术台正中,像一片被钉在标本板上的叶子,失去意识的身体在乙醚作用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松弛,唯有胸膛在麻醉气囊规律压迫下被动起伏,监护仪上跳动的绿色光点是他生命尚存最直观、也最脆弱的证据。
哈里斯已经就位。他站在手术台右侧,举着那双经过二十分钟刷洗、浸泡、被无菌手套严密包裹的手,悬停在即将成为战场的腹部上空。他微微低头,灰蓝色的眼睛透过口罩上方,凝视着那片被碘酊染成棕褐色、又被酒精擦得发亮的皮肤——麦氏点,那个理论上阑尾根部在体表的投影。他的姿态像极了鹰隼在俯冲前最后的凝定,全身的肌肉与神经都收敛为一点蓄势待发的锐利。
他的团队也各就各位。安德森护士长守在器械台旁,仿佛守护着圣器的祭司,面前闪闪发光的刀剪钳镊按使用顺序排成沉默的阵列。第一助手在患者左侧,微微前倾,准备履行他牵开与暴露的职责。麻醉师站在患者头部后方,目光在乙醚滴瓶、气囊和那台简陋的、主要靠听诊器和血压计来监控生命体征的设备间逡巡。所有人都笼罩在一种高度程式化的、摒除个人情绪的专注里,等待着主刀医生发出第一个指令。
然而,指令并未立刻落下。哈里斯的目光从患者的腹部抬起,越过手术灯刺眼的光晕,投向了手术台头侧,那个与这片纯白、金属、无菌的世界格格不入的身影——沈墨轩。
沈墨轩也已准备就绪。他没有穿无菌手术衣,只在外罩了一件干净的深色布袍,袖子仔细挽至肘部,露出清瘦却稳定的前臂。他站在一个稍小的边台旁,那上面没有冰冷反光的金属,只有一个打开的旧木针盒,一盏燃着的酒精灯,几个盛着碘伏和酒精的小瓷碗,以及一叠雪白的纱布。橘黄色的火苗在酒精灯口静静跳跃,将他沉静的侧面映得忽明忽暗,也为他手中那枚细若毫发、长约三寸的银针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
空气中紧绷的弦,似乎在这一刻被轻轻拨动了一下。西洋外科团队那高效、冷峻、物质化的“准备完毕”,与中医师这边古朴、内敛、关乎“气”的“准备开始”,形成了无声的张力。
“沈先生,”哈里斯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有些低沉模糊,但语气清晰,“我们等待您的‘准备’。”
他用了“准备”这个词,而非“开始”。这是一种微妙的界定:沈墨轩的部分,是手术“之前”的、辅助性的环节。
沈墨轩微微颔首,没有言语。他先是将手中那枚银针的针尖置于酒精灯外焰上,快速灼烧三次,动作稳而迅捷,针尖并未烧红,只是瞬间的高温。然后,他用镊子夹起针,浸入盛有淡黄色碘伏液的瓷碗中,片刻后取出,用无菌纱布轻轻拭干。整个过程,他做得一丝不苟,神色肃穆,仿佛在进行一种庄严的净化仪式。
做完这些,他才持针移步,走到手术台头侧,靠近老栓的右肩。他的目光先落在老栓脸上——那张因高热和痛苦而凹陷、此刻在麻醉下松弛却依然透着死灰之色的面孔。沈墨轩的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解剖般的观察与感知。他伸出左手,三指轻轻搭上老栓露在布单外、正在接受静脉输液的前臂内侧,寻找寸关尺。
手术室里异常安静,只有麻醉气囊有节奏的嘶嘶声,以及远处某个水龙头的滴水声。所有人都看着他,目光复杂。哈里斯是审视与等待;安德森护士长是毫不掩饰的怀疑与轻微的不耐;年轻的中国助手和护士们则是好奇与隐约的期待。
沈墨轩阖目凝神。指尖下,老栓的脉搏传递而来:沉、细、数、促。沉如石坠井底,细似游丝将断,数如密雨击瓦,促如奔马偶蹶。这是热毒深陷营血、燔灼阴液、正气衰败、心脉飘摇的危殆之象。比昨夜预想的更为凶险。他心中微凛,但搭脉的手指稳如磐石。
约莫半分钟后,他睁开眼,目光清亮。他转向哈里斯,平静地说:“可以开始了。请稍候,我先取内关、足三里,以安未受邪之地,定中焦之气。”
哈里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沈墨轩不再迟疑。他左手拇指精准地按在老栓右前臂内侧,腕横纹上两寸,两条肌腱之间的凹陷处——内关穴。右手持针,针尖对准穴位,指力贯注,手腕轻轻一旋,针尖便悄无声息地破皮而入。进针角度微微斜向心脏方向,深度约一寸。他行针手法异常沉稳,没有丝毫犹豫或试探,仿佛那皮肤、筋膜、肌肉的层次,早已在他心中勾勒清晰。
针入皮下的瞬间,昏迷中的老栓,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动了一下,右手中指也几不可察地一颤。
“患者右侧上肢有轻微局部肌肉收缩。”麻醉师立刻低声报告,眼睛紧盯着老栓的脸和监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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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观察。”哈里斯道,目光没有离开沈墨轩的手。
沈墨轩并未理会这细微的扰动。他专注于指下的“针感”。银针进入人体,并非刺入一团均质的物质。在中医的经验感知里,针尖会遇到不同的“气”的层次。此刻,他轻轻捻转针柄,指端传来一种“如鱼吞钩”般的沉紧感——这是“得气”,意味着针体刺激到了穴位下的经气。他保持捻转,幅度小而均匀,方向先泻后补,心中默念导气之法,意想着针感沿着手厥阴心包经向上传导,安抚那被热毒与恐惧所扰的“心神”。
约一分钟后,他停止捻转,将针留在原处,只以手指轻轻拂着露在外面的针柄末端,仿佛在感应着什么。
接着,他移至老栓右侧小腿。定位,足三里,膝眼下三寸,胫骨外侧一横指。同样洁净利落的进针,更深,约两寸半。针入的瞬间,老栓的右脚趾明显地勾动了一下。
“右下肢屈肌反射。”麻醉师再次报告。
沈墨轩依旧沉稳。在足三里穴,他行捻转补法,指下追求一种饱满、温煦的“得气”感,意在通过足阳明胃经这个“多气多血”的经脉,为即将承受巨大创伤的身体,预先注入一股“扶正培元”之力,强壮脾胃气血,稳定中焦枢机。
两针既定,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感知两穴之间气机的呼应。然后,他再次清洁双手和银针,走向老栓左侧。
这一次,他先取左合谷(虎口处),进针半寸,得气后轻泻,以加强全身镇痛安神之效;再取左三阴交(内踝上三寸),进针一寸半,行补法,调和肝脾肾三阴,滋潜浮越之虚阳。
最后,他回到右侧,在老栓的阑尾穴(足三里下约两寸处的压痛敏感点)和太冲穴(足背第一二跖骨间凹陷)各下一针。前者泻法,意在针对性地清泻肠腑郁热瘀毒;后者平补平泻,疏解肝气郁结,缓解手术带来的“惊”与“恐”。
六枚银针,依次矗立在老栓的双侧前臂与小腿上。针尾极细,在无影灯的强光下几乎看不见,只有偶尔随着患者极其微弱的呼吸或沈墨轩调整时,才闪过一抹细微的银亮。它们静静地刺在那里,与周围庞大的手术台、复杂的监护仪、闪闪发光的西洋手术器械相比,显得如此纤细、朴素,甚至有些“不科学”的突兀。
然而,变化在悄然发生。
麻醉师紧盯着血压计的水银柱和听诊器里的心音,脸上的表情从专注逐渐变得有些诧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报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奇:“哈里斯医生,患者生命体征……有变化。心率从诱导后的一百二十五次,降至一百一十二次,趋于平稳。。呼吸频率和深度……似乎也更平稳了一些。”
手术室里轻微的空气流动仿佛停滞了一瞬。几个护士交换了一下眼神。哈里斯的目光从患者腹部抬起,再次投向沈墨轩,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他没有说话,只是对麻醉师微微颔首,表示听到了。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器械台旁、沉默观察的安德森护士长,忽然用英语低声问了一句,语气直接,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一种带着优越感的质疑:“沈先生,这些细针,真的能代替或减少麻醉药吗?它们是怎么起作用的?靠心理暗示?”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手术室里足够清晰。担任翻译的年轻助手顿时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准确转达这种略带锋芒的疑问。
沈墨轩刚刚完成最后一针的调整,闻言,缓缓直起身。他脸上没有不悦,反而有一种终于等到此问的平静。他转向安德森护士长,目光坦然,用清晰而缓慢的汉语说道,助手稍作迟疑,还是尽可能忠实地翻译了过去:
“护士长阁下,此非完全替代麻醉之药,亦非虚妄之心理暗示。”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西语词汇来解释那套深植于另一种文明的知识体系。“在我中华医道看来,人体非仅皮肉筋骨脏腑之堆叠,更有一整套‘气’与‘经络’系统运行其间,犹如大地之有江河湖海,天空之有风云流转。此‘气’,乃生命活动之能量与信息;此‘经络’,乃‘气’运行之通路。”
他指了指老栓臂上的内关穴:“譬如此穴,名‘内关’,属手厥阴心包经。心包者,护卫心脏之官衙;此穴,犹如官衙之重要门户。针刺于此,并施以特定手法,可以调节通往心脏区域之‘气’的流动,起到宁心安神、宽胸理气之效。患者虽昏迷,然其‘神’(近似于高级神经活动与稳态调节能力)受创扰,此针可助其安定。”
他又指向足三里:“此穴为‘足三里’,属足阳明胃经,乃全身强健要穴,犹如粮草补给之重要关隘。针刺于此,补益之法,可鼓舞脾胃‘气血’生化之源,强健全身机能,提高耐受之力。贵方所谓‘血压回升、心率趋稳’,或可理解为,此针调动了患者自身部分代偿潜力,暂时稳固了其濒临崩溃之循环。”
“至于镇痛,”他继续道,目光扫过合谷、太冲等穴,“疼痛,在我等看来,乃是‘不通则痛’,或‘气乱则痛’。热毒瘀结于肠腑(阑尾),气血壅塞不通,故剧痛。手术刀割开,是直接破除局部之‘壅塞’。而我在远处取穴针刺,是通过经络联系,调节相关脏腑与整体的‘气机’,使其趋于平和、畅通,从而减轻痛感之传导与感知,亦可缓解因剧痛恐惧所致之全身肌肉紧张与气血逆乱。”
他最后总结,声音沉稳而恳切:“故曰,此非完全麻醉,乃‘调气’。调其紊乱之气机,安其受扰之脏腑,减其难忍之痛楚,固其将竭之根本。是为手术之辅助,而非替代;是为顺应人体自身调节之潜力,而非强行压制。其效或微,然于此类正气已虚、不耐猛药之危殆患者,或可添一分稳定,增一线生机。”
一番话,不疾不徐,将抽象的“气”、“经络”、“穴位”、“调和”概念,用关隘、粮草、官衙、江河等比喻联系起来,并试图与西医观测到的生命体征变化(心率血压的改善)相印证。他没有声称创造奇迹,只是谦逊地定位为“辅助”、“添一分稳定”。
手术室里一片安静。麻醉师若有所思地看着监护仪。年轻的中国助手和护士们似懂非懂,但觉得那番话自有其难以辩驳的内在逻辑与气势。安德森护士长抿紧了嘴唇,蓝灰色的眼睛里锐利的怀疑并未完全消散,但先前那种纯粹的不耐与轻视,似乎被一种更为复杂的、面对另一种完整知识体系时的谨慎所取代。
哈里斯一直默默听着翻译。他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那双锐利的灰蓝色眼睛,在沈墨轩解释时,始终牢牢锁定着他,仿佛在评估一段复杂的代码或一个精密的机械原理。直到沈墨轩说完,他才缓缓开口,问题直接核心:
“沈先生,您如何量化这种‘调气’的效果?或者说,我们如何判断,这些生命体征的改善,确实是您针刺的结果,而非麻醉深度恰好进入平稳期,或输液开始起效的巧合?”
这是一个典型的、基于实证科学思维的发问。要求可观测、可重复、可归因的证据。
沈墨轩迎着他的目光,坦然答道:“哈里斯博士,此问切中要害。我无法像贵方测量血压毫升、计算心率次数般,精确量化‘气’之调畅几何。中医之判断,赖于综合望闻问切所得之‘象’,以及针下之‘感’,此乃千百年经验积累之‘模糊’精确。至于归因……”
他略一沉吟,道:“我可尝试一法。请贵麻醉师将乙醚浓度,于此刻基础上,微微调低一格,维持三分钟,观察患者生命体征变化。若确系我针效辅助,患者当能耐受此轻微减量而无躁动或生命体征恶化。若不能,则立刻恢复原浓度,并可视为此阶段针效有限。此虽非严格对照,或可略作参证。”
这是一个大胆的提议,将自己置于可能立刻失败的检验之下。
哈里斯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锐利如手术刀。然后,他转向麻醉师,简短命令:“按沈先生说的试。调低一格乙醚浓度。严密监测,有任何异常,立刻恢复并报告。”
“是,医生。”麻醉师深吸一口气,小心地调整了乙醚蒸发器的旋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术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监护仪和老栓的身体上。沈墨轩静静立在老栓头侧,手指虚虚搭在那些银针附近,仿佛在感受着无形的气机流动。
两分钟。老栓的呼吸似乎略微加深了一次,但没有体动。血压心率无显着变化。
三分钟。一切平稳。
麻醉师抬起头,声音带着明显的惊讶:“患者生命体征平稳。肌肉松弛度……未见明显改变。耐受良好。”
哈里斯沉默着。三分钟的微小实验,自然不能证明一切,但它提供了一个强烈的暗示:在沈墨轩行针后,患者的麻醉需求阈值可能确实发生了变化。
他终于再次看向沈墨轩,这次,目光中审慎的评估多了一些,纯粹的怀疑少了一些。他简短地说:“记录:术前针灸干预后,患者生命体征改善,麻醉药物耐受性可能提高。效果待进一步观察。” 然后,他举起了戴着无菌手套的右手,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投向那片等待被切开的腹部。
“现在,”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手术开始。”
沈墨轩微微后退半步,将核心舞台让给哈里斯和他的刀。但他并未离开,而是依旧站在他的位置,目光沉静地掠过那些微微颤动的银针针尾,落回老栓灰败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微不可察“安稳”的脸上。他的“调气”已然完成,如同在风暴将至的海面上,预先抛下了几只看似微小却关乎平衡的锚。
接下来,是风暴本身。银针无声,等待着与那柄即将落下的、闪耀着科学寒光的手术刀,共同经历这场生命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