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的车马劳顿尚未完全消褪,堆积的府务亦需时间梳理,但入宫面圣、述职复命,却是刻不容缓的要事。回府的第三日,顾昭之便换上朝服,腰佩钦差印信,怀揣着南巡期间整理好的奏章与密报,于寅时三刻,在朦胧的晨色与清冷的空气中,乘轿前往皇宫。
林晚昭同样起了个大早。虽无资格随同上朝,但她知道这次述职对顾昭之的重要性,心中既期待又有些忐忑。她特意准备了清淡却营养充足的早膳:红枣小米粥温补气血,虾仁蒸蛋嫩滑易消化,配两样爽口小菜。看着顾昭之用罢,精神奕奕地出门,她才稍稍安心,转而去忙自己的事——庄上带来的新米、山货需要归置,酒坊、酱坊的样品需要整理,还有那五十亩新地的规划,也需提上日程。
紫禁城,养心殿。
殿内鎏金铜炉中炭火正旺,驱散了深秋清晨的寒意。檀香袅袅,气氛肃穆。身着明黄常服的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虽年过四旬,但目光锐利,精神矍铄,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度。下首两侧,侍立着几位重臣,包括内阁首辅、户部尚书、工部尚书等,皆是听闻安远侯南巡归来,特被召来一同听述的。
顾昭之进殿,行三跪九叩大礼:“臣顾昭之,奉旨巡察江南漕运及地方情弊,今事毕回京,特向陛下复命。”
“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沉稳,“此行数月,跋涉千里,辛苦了。且将所见所闻,细细道来。”
“臣遵旨。”
顾昭之起身,立于御前,并未直接展开冗长的奏章,而是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地开始汇报。他先简要概述了沿途各主要州县(苏州、无锡、常州、扬州、江宁)的民生大体情状——市面尚属繁华,百姓基本安定,但也点出了一些隐忧,如某些地方粮价略有浮动,部分手工业者受原料价格影响生计等,显示出他并非走马观花。
接着,便是重头戏:扬州漕弊案。顾昭之将发现线索、暗中查访、夜探仓库、获取实证、直至雷霆行动一举端掉漕帮分舵、揪出勾结官吏的经过,言简意赅却惊心动魄地陈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漕粮掺假数量之巨、手段之卑劣(以霉变米、沙土充数),以及私藏禁药原料的骇人行径。他呈上了关键的证据副本:仓库布局图、劣米样本描述、查获的部分账目摘录、以及涉案人员(雷五、部分官吏)的口供要点。
殿内一片寂静,只闻顾昭之清朗平稳的汇报声。几位重臣面色凝重,户部尚书更是眉头紧锁。漕运乃国脉,出现如此大规模的、系统性的贪腐与渎职,令人震怒。
“……臣已初步审理,主犯雷五等人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相关涉案官吏亦已羁押,等候朝廷发落。查抄之赃银、赃物已登记造册,部分可充公,部分需折价赔偿漕粮损失。扬州漕运事务,臣已暂委可靠官员代理,并提请朝廷速派干员接手,整顿秩序,确保今冬明春漕运无虞。”顾昭之最后总结道。
皇帝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但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爱卿处置果断,有理有据,既揪出了蠹虫,又稳住了局面,甚好。”他缓缓开口,“漕运积弊,非一日之寒。此次能揭开此案,震慑一方,顾卿功不可没。相关人等,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从重从快,严惩不贷!涉案钱粮,户部立刻派人接手,厘清数目,该充公充公,该退赔退赔。至于扬州漕运后续……李阁老,你看派何人前往整顿为宜?”
被点名的内阁首辅李阁老上前一步,略一沉吟,提出了几个人选。皇帝与几位大臣略作商议,便定了下来。效率之高,显见对此案的重视。
说完漕弊,顾昭之话锋一转,提到了江宁织造局的巡查。“江宁织造局,账目表面清晰,匠役管理看似井井有条,云锦贡品亦如期完成。然……”他顿了顿,“臣在江宁期间,偶遇一桩市井旧案,牵扯出一位织造局旧人,疑似与二十年前一桩库锦私卖旧事有关。虽无实证直接指认现任织造郎中曹沾,但其中疑点,臣已记录在案,并留人暗中继续查访。织造局关联内务,用度浩繁,臣以为,需加意关注,防微杜渐。”
他没有直接将曹沾列为嫌犯,而是以“旧案疑点”、“需加关注”的方式提出,既表达了疑虑,又留有余地,符合官场分寸。皇帝闻言,微微颔首:“织造之事,朕知道了。曹沾……且观后效。爱卿心细如发,能于市井中察觉端倪,亦是尽责。”
汇报完主要案件,顾昭之并未结束,而是提出了他此行思考的另一个重点——关于“小林庄模式”的观察与建议。
“陛下,臣此次南巡,除查案外,亦留心地方民生经济。臣注意到,京郊一处由臣赏赐给原府中厨娘、现尚膳司丞林晚昭经营的小庄,近年来发展颇有可借鉴之处。”顾昭之从容道来,将小林庄如何利用温泉优势发展特色种植(反季菜)、酿酒、制酱,如何以公道价收购周边农户富余产品、雇佣短工、租借农具,如何在灾年设粥棚平价借粮等做法,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番。“此庄规模不大,然管理得法,不仅自身产出丰盈,成为御贡酒品产地,更惠及周边数村百姓,使其生活有所改善,对庄主亦心怀感激。臣以为,此等‘以点带面’、‘利益共享’的庄田经营之法,若加以总结推广,或可于京畿乃至适宜地区,作为稳定小民、增加产出、缓解贫富对立之一助。”
他这不是在为自己或林晚昭表功,而是站在更高的角度,提出一种可能的民生治理思路。几位大臣听了,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微微颔首,也有的不置可否。毕竟,这涉及土地经营模式,并非小事。
皇帝却似乎颇感兴趣。“哦?一个小小庄田,竟有如此成效?顾卿详细说说,那庄主是如何经营,竟能令周边乡民感念?”
顾昭之便举了归途上刘家屯乡亲拦路献新谷的例子。“……臣亲眼所见,那些农户言语质朴,情意真切,绝非作伪。他们感激的,并非是朝廷大政,而是切实得到了帮助:灾年有粥、春耕有牛、卖粮有价、子弟有工。此皆庄主林晚昭依据庄子能力,量力而行之举。臣以为,其心可嘉,其法或可参详。”
“林晚昭……”皇帝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朕记得她。心思灵巧,擅于饮食,所献‘昭心’酒甚合朕意。没想到,经营庄田也有一手。嗯,知民生之艰,行惠民之实,虽是女子,亦有其能。顾卿此番建议,朕记下了。可令户部、顺天府派人去那‘小林庄’实际勘查一番,若确有可取之处,酌情考量。”
这已是极大的认可。不仅肯定了顾昭之的建议,也再次褒奖了林晚昭。顾昭之连忙谢恩:“陛下圣明。”
最后,顾昭之简要提及了沿途其他见闻,如太湖渔民生活、无锡惠山泥人工艺等,展现了他巡察的全面性。
整个述职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顾昭之汇报清晰,有事实、有数据、有案例、有建议,既展现了雷霆手段整治漕弊的魄力,又体现了关注民生细节的细腻,更提出了具有一定建设性的想法,表现可谓完美。
皇帝听罢,龙颜大悦。“顾卿此次南巡,不辞劳苦,明察暗访,既铲除漕运毒瘤,又留心民生经济,所获颇丰,所陈甚当。朕心甚慰!”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安远侯顾昭之,巡察有功,着赏黄金五百两,珍珠十斛,蜀锦二十匹,御制湖笔徽墨一套,以示嘉奖!”
“臣,谢主隆恩!”顾昭之再次跪拜。
“另外,”皇帝笑意更深了些,“那位林司丞,随行协助,于饮食调理、庄务管理乃至此次…察觉市井异常(指夫子庙下毒案,顾昭之在密折中提过),亦有其功。着赏内造金簪一对,宫缎四匹,另赐‘勤敏惠人’匾额一方,可悬于其庄上,以资鼓励。”
这赏赐就颇重了,尤其是那块御赐匾额,是无上的荣光。顾昭之心中为林晚昭高兴,再次替她谢恩。
述职完毕,皇帝又勉励了顾昭之几句,便让他退下休息。几位重臣也纷纷向顾昭之道贺,言语间更多了几分看重。
走出养心殿,秋日高悬,阳光正好。顾昭之深深吸了一口宫墙外清冽的空气,连日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述职顺利,龙心嘉许,更重要的是,他所做的、所见的、所思考的,得到了最高统治者的认可和重视。这不仅是对他个人能力的肯定,也让他坚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
回到侯府时,已近午时。林晚昭早已得了消息(宫中赏赐先行送到府中),正翘首以盼。见到顾昭之回来,她连忙迎上,眼中满是关切和期待:“侯爷,回来了?一切可还顺利?”
顾昭之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一路上的沉稳肃穆渐渐化去,眉眼柔和下来。“嗯,很顺利。陛下对漕弊案处置甚是满意,对你…也多有褒奖。”他将皇帝的赏赐,尤其是那块“勤敏惠人”的匾额告诉了她。
林晚昭听得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真的?陛下还赏了我匾额?我…我哪有那么大功劳……”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脸颊泛起红晕。
“你应得的。”顾昭之看着她欢喜的模样,嘴角微扬,“若非你心思细腻,庄上经营有方,惠及乡里,我亦无法以此为例进言。陛下圣明,自然看得分明。”
正说着,宫中赏赐的实物也送到了。金光闪闪的金锭、莹润的珍珠、华丽的蜀锦、精美的文房,还有那对做工极其精巧的累丝嵌宝金簪,以及最引人注目的、覆盖着黄绸的御赐匾额。
林晚昭抚摸着冰凉的匾额边缘,心中感慨万千。从流民到厨娘,到女官,到庄主,如今竟得了皇帝亲赐的褒奖匾额……这一路走来,艰辛与机遇并存,但她从未后悔。而这一切,都离不开眼前这个人的提携、信任与支持。
“晚昭定不负陛下期许,不负侯爷信任!”她转过身,对着顾昭之,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礼。
这一次,她没有自称“奴婢”。
顾昭之看着她郑重其事的小模样,眼中笑意更深,伸手虚扶了她一下:“好了。陛下赏了这么多好东西,晚上是不是该做点好吃的庆祝一下?”
林晚昭立刻破涕为笑,用力点头:“嗯!侯爷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做!”
“随你。”顾昭之道,“做些…有家里的味道的便好。”
“是!”林晚昭脆生生地应了,像只欢快的小鸟,转身便往小厨房跑去,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地转着菜单。
顾昭之站在廊下,看着她雀跃的背影,又看了看院中摆放的御赐之物,心中一片宁静与满足。御前述职的紧张与荣耀已然过去,而眼前这充满烟火气的期盼与欢喜,才是真正熨帖人心的所在。
他知道,属于他们的、新的篇章,已经在这秋日明朗的阳光与圣心嘉许的荣光中,稳稳地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