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绢布,慢悠悠裹住日伪情报署的青砖小楼。
陈默坐在中日经济合作课办公室的皮椅上,指尖摩挲着衣袋里那只镀银老怀表——表壳上刻着的缠枝莲纹已被岁月磨得发亮,是义父赵山留给他的念想。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柳媚踩着高跟鞋走进来,米白色旗袍下摆扫过地板,带起一缕淡淡的茉莉香。
“课长,这是您要的英美烟草公司近期的贸易报表。”她将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一角,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陈默微蹙的眉头上。
这些日子陈默总对着一堆文件出神,指间的烟燃到尽头都没察觉,眼底的红血丝像细密的蛛网,看得她心里发紧。
陈默抬起头,指尖从义父的怀表上挪开,顺势将表掏出来放在桌面。
镀银表壳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表盖打开,里面嵌着张泛黄的老照片——年轻的男人穿着民国军装,眉眼和柳媚有七分相似。
“这是义父留给我的,他戴了快20年。”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刻意营造的疲惫,“前两天去见特高课的佐藤课长,他盯着这怀表看了好一会儿,说想找块同款怀表的给老父亲当寿礼。”
柳媚的瞳孔微缩。佐藤雄一是日伪情报署的老人,手里攥着不少核心情报,陈默竟想从他身上找突破口?
她指尖攥紧了旗袍下摆,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脸上却还维持着平静:“佐藤课长为人谨慎,仅一块父亲的怀表恐怕……”
“自然不止。”
陈默打断她,从抽屉里拿出个锦盒,打开时露出里面一串成色极佳的南红玛瑙手串,“这是托商会的朋友从北平收来的,佐藤的夫人信佛,据说最喜这红玛瑙。
我想,是不是先把怀表送过去,就说义父也是军人,同他父亲算是‘同道中人’,先套套近乎。”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柳媚时,眼神里带着点试探,又掺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恳切,“你也知道,咱们在这署里做事,没点门路根本碰不到真东西。我总不能一直守着这些无关痛痒的贸易报表,总得为戴先生多盯着点日军的动静。
最后一句话像颗石子,精准地投进柳媚心里。
她是戴笠安插在情报署的眼线,陈默这话既是表忠心,也是在向她传递“自己和她是一路人”的信号。
可越是这样,她心里越犯嘀咕——陈默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怎么突然把这么私密的“疏通计划”告诉自己?是真的信任她,还是另有所图?
办公室里的挂钟“滴答”作响,台灯的光晕落在陈默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他此刻说不清道不明的立场。
柳媚正琢磨着该怎么回应,就听陈默又开口了,语气比刚才更轻,像是怕被人听见:“对了,你下次给戴先生递消息的时候,能不能帮我捎句话?”
他顿了顿,从笔筒里抽出支钢笔,在便签纸上写了个“寿”字,“下个月是戴先生的生辰,我托人在苏州订了套苏绣屏风,上面绣的是‘百鸟朝凤’,寓意也好。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转交,你要是方便……”
“这可不行!”柳媚猛地抬起头,声音都有些发颤。
戴笠的行踪向来隐秘,转交礼物这种事若是出了差错,轻则受罚,重则丢命。
她虽对陈默存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每次看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情报署门口,指尖夹着烟望着街对面的梧桐,她都忍不住多瞧两眼——可一涉及到戴笠,她半分也不敢马虎。
陈默像是早料到她会拒绝,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将便签纸揉成团扔进纸篓:“也是我考虑不周了。你说得对,这种事确实不该让你为难。”他重新拿起那只义父的老怀表,轻轻扣上表盖,“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没用,连给戴先生表份心意都做不到。”
这话听得柳媚心里不是滋味。
她看着陈默垂着眼的模样,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竟莫名觉得他有些可怜。这些年陈默在情报署单打独斗,没背景没靠山,能坐到课长的位置全靠自己拼,现在想为军统多做点事,却连条门路都找不到……
她咬了咬下唇,语气软了下来:“也不是不能帮你留意,只是戴先生那边规矩大,我得慢慢找机会,不能急。”
“不急,不急。”
陈默连忙摆手,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担忧”取代,“你千万别勉强,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我就是想着,咱们都是为戴先生做事,能多搭把手就多搭把手。你在署里待得比我久,以后说不定还要靠你多指点。”
这话把柳媚哄得心里熨帖。
她原本对陈默的怀疑像根刺,此刻被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弄得松动了不少。
她站起身,理了理旗袍领口:“报表我放这了,你要是有别的事,随时叫我。”说完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向陈默,“佐藤那边……,哥,你自己多小心,别太冒进。”
陈默抬起头,对着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感激,又掺着几分依赖:“知道了,谢谢你,柳媚。”
门关上的瞬间,陈默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柳媚尽管这几天对他的态度有些冷淡,最后还是叫了一句“哥”,这是过去她最喜欢叫的。
他拿起那只义父的老怀表,指尖用力按压表盖内侧的暗扣,弹出个极小的夹层——里面藏着张卷成细条的纸条,是上级发来的新指令:“柳媚已被重点关注,需进一步打消其疑虑,为后续行动铺路。”
他将纸条凑到台灯下,看清楚上面的字迹后,用火柴点燃,灰烬捻碎了扔进烟灰缸。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了,街上传来日军巡逻车的警笛声,尖锐刺耳。
陈默靠在皮椅上,闭上眼睛,脑海里飞速盘算着——柳媚虽然对他将信将疑,但刚才的反应已经说明,她心里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只要她在给戴笠的汇报里稍微松点口,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就能更顺利些。
而此刻,柳媚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手里攥着钢笔,却迟迟没在汇报信上落下一个字。她想起刚才陈默拿着父亲老怀表时的模样,想起他说“为戴先生多盯着点动静”时的眼神,心里的怀疑像被泡了水的棉花,越来越沉,却也越来越软。
她知道自己不该感情用事,可每次看到陈默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抽烟的背影,她就忍不住地想——这么多年,他在这虎狼窝里,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钢笔,在汇报信上写道:“陈默近期专注于疏通日伪关系,似有意接触核心情报,其心可嘉。唯行事稍显急躁,需加以引导,暂未发现异常……”
她刻意删掉了“佐藤课长”“怀表”等细节,只模糊提及陈默的“疏通计划”,甚至在末尾加了句:“陈默为人谨慎,且对组织忠心耿耿,建议暂观其行,勿过度猜忌,以免影响其积极性。”
写完后,她将信折成细条,塞进特制的空心钢笔里,起身走向情报署后院的老槐树——那里有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联络点。
月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走得很慢,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既盼着戴笠能相信陈默,又怕自己这番“掩护”,会酿成大错。
而办公室里的陈默,正站在窗前,看着柳媚的身影消失在槐树下。
他拿起那串南红玛瑙手串,对着灯光看了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这出“透露贿赂”的戏,总算是没白演。接下来,就看戴笠那边,会怎么接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