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林深睡得很沉,却又极不安稳。
过度疲劳的身体陷入了深度睡眠,而活跃的大脑却编织起一段漫长而混乱的梦境。
梦境没有逻辑,像一部剪辑错乱的胶片电影,一帧帧快速闪过,却又无比清晰。
梦的开端是明亮而模糊的,像褪了色的老照片。
他看见幼年的自己,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蹒跚学步,父母在旁边伸出手臂护着他。
空气里有槐花的甜香,还有母亲温柔的哼唱声。
他看到自己牵着一双温暖的大手,在开满野花的田埂上奔跑着,笑容清脆。
父母年轻的脸庞在梦中有些模糊,但笑容清晰,声音温和,喊着:“深儿,慢点跑。”
父亲宽厚的手掌,母亲温柔的眼神,阳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那是林深记忆深处,关于家庭最初也最柔软的印象。
画面跳跃着。
是父亲把他扛在肩头看庙会,是母亲在灯下为他缝补书包,是一家三口挤在小小的厨房里包饺子,热气腾腾……
画面温暖,却像蒙着一层老照片的昏黄滤镜,不胜真切。
然后,毫无预兆地,色彩骤然褪去,变成了冰冷的黑白。
医院内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走廊苍白漫长的灯光,闪烁着的手术灯红光。
巨大的恐慌和茫然又攫住了林深,他站在一片混乱的边缘,看着梦中自己的崩溃。
还有舅舅那瞬间憔悴,却紧紧将他搂抱在怀里时,那怀抱的颤抖和滚烫的湿意。
那种骤然失去全世界的恐慌和钝痛,即使在梦中,也沉重的让他喘不过气。
画面再次流转,来到了昏暗压抑的高三。
沉重的课业,对未来的茫然,深夜独自面对父母遗像时的沉默。
然后,是一间拥挤的学校礼堂。
台下是黑压压的学生,台上是侃侃而谈的沈星河。
他站在礼堂里看着上面先生儒雅的身影,温和却有力的声音。
林深恍惚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座位,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对方。
然后是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舅舅默默放在桌边的热牛奶和削好的水果。
接着是乡下老屋,舅舅林启山粗糙却温暖的手掌,田埂上的夕阳,灶膛里跳动的火苗。
还有那句朴实的鼓励:“深儿,你想学就去学,舅舅供你。”
梦里的他,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支持,那是他失去天空后,重新接住他的大地。
然后,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
色彩骤然变得明亮鲜活。
林深颤抖着手拆开快递,是鲜红的,烫金的京华大学录取通知书。
他捧着它,手在抖,把通知书举到舅舅的面前。
舅舅凑在旁边,眯着眼睛看,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笑得像个孩子,不住地说:
“好!好!咱们老林家也出大学生了!还是这么好的大学!”
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激动。
然后,梦境切换到了京大的校园,那些画面瞬间涌入。
起初是新奇和忙碌,图书馆浩瀚的书海,绘图室里不眠的灯光,第一次做出完整方案时的成就感。
但是,初入大学的兴奋和新奇,很快被现实的复杂和冷水浇灭。
他看见了陈浩那张傲慢跋扈的脸,看见了那张带着讥笑嘲讽的脸。
狭窄的走廊里,他被不轻不重地撞到墙上;绘图室里他精心制作的模型被“不小心”碰坏;小组作业时,故意被孤立和刁难。
林深看到了自己被故意撞洒的工具,感受到了被刻意孤立,作业被破坏,设计理念被剽窃,却又无处申诉的愤怒与无力。
他听到了陈浩那些刻意拔高的,刺耳的,对于他出身和能力的嘲讽与贬低。
“没爹没妈”,“土包子”,“死读书”……
梦境将这些不愉快的碎片放大,重组。
让站在边缘的林深再次体会到了这些事情所带来的烦躁与无力,那种被践踏的屈辱和愤怒。
霸凌并非总是激烈的冲突,更多是这些细碎而持续不断的恶心。
像潮湿处的苔藓,一点点侵蚀着人的情绪和空间。
而梦中的自己,似乎在那些日子里变得更加的沉默,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了厚厚的图纸,和没完没了的练习里。
而现实中的林深,又再次体会到了那种想要专注学习却总被无故打扰的,以及不愿生事却步步被紧逼的无奈。
然后是什么呢?
梦里的林深,站在一片朦胧的雾气边缘,看着前面那段熟悉又陌生的大学时光,心底泛起疑惑。
那些灰暗的,需要独自咬牙硬撑的日子里,似乎还有什么……被漏掉了。
然后,他“看见”了。
色调依然清晰,但焦点似乎发生了偏移。
他依然能看到自己在图书馆埋头看书,在专教熬夜赶图。
但画面里,似乎多了一个……影子?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梦境中那个孤独的自己身边。
那身影从头到尾都笼罩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迷雾里。
看不清高矮胖瘦,辨不明衣着样貌,连轮廓都是模糊扭曲的。
但林深就是知道,“他”在那里。
……
梦境的视角变得很奇特。
林深仿佛分裂成了两个:
一个是梦中正在经历过去的“自己”,另一个是此刻正在旁观这个梦的“旁观者”。
作为旁观者,他清晰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最开始,是在图书馆。
他为了避开陈浩那伙人常去的自习区,总爱躲在最僻静的角落。
然后他听到了书本碰撞的声音,转过头,却只看到一个转身离开的深灰色风衣的衣角。
他打开那本书,书中有一张纸,上面写着话语,却没有署名。
梦中的那个林深迟疑着写下了回复,然后二人开始交流,随后是更多的纸条。
他们从未正式交谈,却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默契的对话。
他看见后来,在某个专业选修课的教室里,那个迷雾身影就坐在自己斜后方。
下课铃响,自己收拾东西时碰掉了工具,散落一地。
那个声音走过来,默不作声地帮忙捡起,递还给他。
梦中的自己想要道谢时,却只能看到对方离开的背影。
他看见他们在手机上愉快的交流,然后在某一天终于见了面。
梦中的自己终于知道了他的姓,知道了他的名。
可林深听不见,就像他看不见梦中的这个人影一样,他听不见梦中人影的名字。
他只是看着梦中的自己和对方开始有了简单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