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土坯残垣紧贴着脊背,粗粝的砂土碎屑混杂着潮湿的霉味,直冲鼻腔。
外面,火把跳跃的光芒将废墟边缘染上一层晃动不祥的橘红,杂乱的脚步声、粗暴的呼喝声、以及远处仍未停歇的零星惨叫与房屋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死亡之网。
方清风紧靠着断墙,剧烈起伏的胸膛下,心脏象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他侧过头,看向被自己半拖半拽拉进这废墟角落的孙婆婆。
老人蜷缩在阴影最深处,身体微微颤斗,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婆婆,别出声,他们暂时没发现这里。”方清风压低声音,嘶哑地安抚,同时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耳朵竭力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追兵似乎被废墟复杂的地形和黑暗暂时迷惑,正在附近逡巡搜索,呼喝声时近时远。
孙婆婆没有回应,只是颤斗似乎加剧了些,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极其轻微的嗬嗬声。
方清风心中一紧,摸索着靠过去:“婆婆?您怎么样?是不是哪里……”
话音未落,他的手触碰到一片温热的、粘稠的液体。
瞬间,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凉了。
那不是雨水,也不是汗水。
借着远处火光勉强透入的微弱光线,他看见孙婆婆侧躺的背上,靠近肩胛的位置,赫然插着一支折断的羽箭!
箭杆粗糙,箭镞已深深没入她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暗红色的血液正从伤口周围不断渗出,浸透了单薄的粗布衣衫,也染红了他方才搀扶过她的手掌。
是什么时候?!混乱中,他没察觉!
“婆……婆婆!”方清风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斗。
他想做点什么,止血?不,箭镞入体,贸然拔箭只会让她死得更快!
他空有残存的医疗知识,此刻却无药无械,无能为力!
“嗬……没……没事……”
孙婆婆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她艰难地偏过头,昏花的老眼在黑暗中查找着方清风的方向。
她脸上竟奇异地没有太多痛苦,反而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方……方小子……别……别慌……”
“你别说话,我……”方清风徒劳地用手压住伤口周围,试图减缓血液流失,但那温热的液体依旧不断地从指缝间涌出,带走老人本就微弱的生机。
“我……我这老婆子……这一生……还真是可悲可叹啊……”孙婆婆断断续续地说着,气息越来越弱:
“老汉……被军队带走……不知死活……两个儿子……就是我的希望,我的一切……结果……最终也没能阻止他们被强制征兵……也没能……等到他们回来……如今……就要死了……”
每一个字,都象钝刀割在方清风心上。
他想起了这些日子村里老人断断续续的讲述,想起了孙婆婆日复一日坐在门口望向村外小路的背影,想起了她固执地要等孩子回来的执念。
这小小的执念,支撑着她在这孤苦伶仃的岁月里活下去,如今,却连同她的生命,一起被这突如其来的战火轻易碾碎。
“别说了,婆婆,省点力气,我们……我们还有机会……”方清风的喉咙发紧,声音干涩。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外面是虎狼环伺的乱兵,怀里是生命飞速流逝的老人。
机会?哪里还有机会!
“方小子啊……”
孙婆婆的手,冰凉而枯瘦,颤巍巍地,极其轻微地抬了抬,似乎想碰碰他,却最终无力地垂下,“虽然你来到这里……没多久……但我们村子里面的……都真的将你当做一家人来看的……都是认同你的……
毕竟你……真的很善良……愿意陪着我们这群糟老头子、老婆子……”
“你还年轻……快跑吧……趁着还有机会……”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开始涣散,却执着地望着他,“逃……逃得越远越好……不要回来……那些天杀的诸候……已经将这里……
变成了让老百姓活不下去的末世啊……”
末世……
猩红日月下的丧尸嘶吼,极寒永冻中的冰傀横行,溶炉焦土里的炎傀咆哮,深沼腐泥中的规则扭曲,机械废城里清理者的冰冷抹杀……
一幕幕他曾亲身经历、浴血搏杀的场景,闪电般掠过脑海!
那些是“天灾”,是“系统”,是“畸变”带来的末世!是超出凡人理解范畴的毁灭!
而眼前呢?
是刀!是箭!是火!是人!
是同样的人,为了地盘、资源、权柄,将刀枪举起,对准了同样手无寸铁、只想安稳过活的同胞!
安宁的村庄化作火海,淳朴的村民沦为尸体,老人孩童的哭喊被铁蹄践踏,微末如尘的盼望被轻易掐灭……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末世”吗?!
一种由人类自身的贪婪、野心、杀戮欲望亲手点燃的“末世”!
它没有丧尸的可怖外形,没有冰傀的诡异诞生,却同样残酷,同样将一切美好与希望碾碎成泥!
他曾穿梭于那些光怪陆离的末日,挣扎求生,为了“活下去,变强”,也隐隐背负着打破轮回的使命。
可当他侥幸坠入这片看似祥和的“净土”,当他几乎要被这平凡的温暖同化,以为可以暂时卸下重担时,现实却用最血腥的方式告诉他:
末世,从未远离。它可以披着任何外衣,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因为任何理由,骤然降临!
他所珍视的、想要融入的、贪恋的这一切——木岩的慈蔼教悔,村民的质朴笑脸,晨起打水的清冽,傍晚炊烟的温暖,甚至孙婆婆固执的等待。
都在这一夜之间,被这人为点燃的烽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的断壁残垣,怀中渐冷的躯体,和外面那些象征着“秩序”崩塌的杀戮之声。
“末世……人为的……末世……”方清风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眼中最后一丝因为贪恋安宁而产生的迷茫、尤豫、挣扎,如同被烈焰焚烧的薄冰,迅速消融、蒸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却又在深处燃烧着炽烈火焰的明悟与决绝!
孙婆婆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温度,无力地垂落。
那双曾期盼地望着村外、也曾慈祥地看着他忙碌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她最终,没能等到她的孩子,也没能逃出这片已沦为炼狱的故土。
方清风轻轻将老人的身体放平,用手阖上她的双眼。指尖沾染的鲜血,冰冷粘稠。
外面的搜索声似乎又靠近了些,火把的光影在废墟缺口处晃动。
他缓缓站起身,背对着孙婆婆的遗体,面朝着那土屋深处、曾经闪过异样微光的方向。
体内,那沉寂了不知多久、仿佛已彻底死去的永恒内核,以及那三点代表着规则、秩序、虚空的密钥印记,在这一刻,在他灵魂因极致的悲怆与明悟而剧烈震荡的这一刻——
陡然间,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无比清淅、如同心脏重启般……的搏动!
不是力量恢复,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苏醒”,一种烙印的“共鸣”!
几乎同时,那土屋废墟的最深处,那堆坍塌的土坯和腐烂梁木之下,一点幽蓝色的、不带丝毫温度的微光,毫无征兆地、稳定地亮了起来。
光芒初时只有米粒大小,随即迅速扩大、变亮,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局域,映出了下方被掩埋之物的轮廓。
那是一角非金非石、线条流畅冰冷、布满奇异纹路的金属表面,与他记忆中任何时代的造物都迥然不同。
幽蓝的光芒映在方清风毫无表情的脸上,照亮了他眼中那仿佛凝结了万载寒冰、又燃烧着寂灭之火的决绝。
“我彻底认清了,从现在开始……”
他缓缓抬起手,沾着孙婆婆血迹的手指,伸向那片幽蓝的光芒。
指尖触及光晕的刹那——
嗡!!!
低沉的、仿佛来自时空尽头的震鸣,自废墟深处轰然荡开!
幽蓝光芒大盛,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也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死亡、正在孕育新生的血腥废墟!
光芒之中,似有无数光影碎片流转,仿佛万千世界的倒影,又似无穷规则的显化。
一场始于人为烽火的末世惨剧,一个终于彻底觉醒的“天灾”之魂,在这一刻,于这被遗忘的角落,交汇、碰撞、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