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日子,是被外来的消息打破的。
起初只是零星传闻,像远处天际隐约的闷雷。
去镇上赶集回来的村民带回些语焉不详的消息:
北边的“平阳侯”和东边的“陇西公”好象闹翻了,为着几处矿脉和商路起了龃龉,两边都在调兵遣将,气氛紧张。
青木村地处群山之间,土地算不得肥沃,也非交通要冲,村民们听了,虽有些忧色,但总觉得那些“大人物”的争斗离自己这山旮旯还远。
老村长抽着旱烟,叹口气:“这世道,就没个安生时候。但愿别打到咱们这儿来。”
然而,传言很快变得具体而惊心。
又有从更远地方回来的行脚商贩说,两边已经打了好几仗,死了不少人。
最重要的是,其中一处争夺的关键——黑石峡,距离青木村所在的这片山脉,不过百馀里!
更麻烦的是,从黑石峡通往双方腹地,有数条隐秘山道,而青木村所在的山谷,恰好靠近其中一条被认为可能被用作奇兵信道的岔路入口!
这个消息象一块巨石投入潭中,在村里激起了恐慌的巨浪。
“打仗要经过咱们这儿?”
“那些兵老爷……听说杀人不眨眼!”
“抢粮抢牲口都是轻的,万一……”
村中祠堂前,聚满了惶惶不安的村民。
老村长眉头紧锁,与几位村老商议。木岩也在其中,面色凝重。
方清风站在人群外围,听着那些充满恐惧的议论。
战争……这个词汇对他而言同样遥远。
末世中的敌人是丧尸、畸变体、清理者,是超越常理的天灾与系统。
而人与人之间,为了地盘资源大规模厮杀,在他短暂的穿梭经历和模糊的“前世”记忆里,都隔着一层。
但村民们的恐惧是真实的,那种对暴力与混乱最本能的畏惧,他能感受到。
商议的结果很快出来:迁村。
暂时避入更深的山里,那里有早年猎户和采药人留下的一些简陋窝棚和山洞,可以容身。
等战事过去,或者形势明朗,再做打算。
“各家抓紧收拾细软、粮食!三日后一早,咱们就动身!”
老村长嘶哑着嗓子宣布,试图让声音听起来镇定有力,“粮食能带多少带多少,牲口……能赶走的都赶走。
带不走的,藏好!动作要快,但别慌!”
村里顿时忙碌起来,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喧嚣。
妇人们慌忙打包衣物被褥,藏起稍微值钱点的家当;男人们检查农具,加固藏粮的地窖,将不甚重要的家什搬进屋里,做出久无人居的样子;孩子们被严厉告诫不许乱跑,脸上写满了懵懂的害怕。
方清风也帮着木岩收拾医馆。
药材能带的尽量带上,一些沉重的捣药器具和暂时用不上的医书只能妥善藏起。
木岩看起来苍老了许多,默默整理着,时不时望着这间住了大半辈子的小院出神。
“木老,山里条件艰苦,您……”方清风有些担忧。
“无妨,”木岩摆摆手,“采药人也常年在山里转悠,总能应付。只是孙婆婆她……”他叹了口气。
孙婆婆成了最大的难题。老人腿伤未愈,根本无法长途跋涉进入深山。
当邻居把迁村的消息告诉她时,她先是愣住,然后拼命摇头,浑浊的眼里涌出泪来。
“不走……我不走……我儿……我女……他们会回来的……我走了,他们回来找不到娘……”她喃喃着,抓住破旧的被角,枯瘦的手指关节发白。
孙婆婆年轻时有一子一女,据说许多年前被征兵带走,再无音频。
这是她一辈子的念想,也是她固执留在村里的理由。
谁来劝都没用。
老人象是认定了死理,紧闭着嘴,无论说山里多么安全,兵祸多么可怕,她都只是摇头,反复念叨着要等孩子回来。
眼看三日之期将至,大部分村民已收拾停当,焦虑情绪在蔓延。
有人提议将孙婆婆强行抬走,但看着她那虚弱执拗的样子,又于心不忍,也怕路上颠簸出了事。
第三天下午,方清风将木岩暂时安置到一位有牛车的村民家,准备明日一同出发。
他自己则提着装有简单食物和草药的篮子,再次来到孙婆婆低矮的土屋。
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老人和草药混合的气味。
孙婆婆侧躺在炕上,听到动静,微微睁开眼,见是他,眼神动了动,没说话。
“婆婆,吃点东西。”方清风坐到炕边,从篮子里拿出还温热的粥。
孙婆婆别过脸。
方清风放下碗,沉默了一下。
外面隐约传来村民最后检查行装的声响,更衬得这屋里死寂。
“婆婆,”他开口,声音不高,“听说……这次来的兵,是陇西公麾下的。”
孙婆婆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很多年前,被带走的那些人里……是不是也有去陇西那边的?”
方清风慢慢说着,这是他从村里老人口中零碎听来的旧事,“如果……如果他们真的还在,如果这次来的队伍里……万一有认识他们的人,或者,他们自己就在里面呢?”
他说的很慢,每个字都象是仔细斟酌过。
这完全是他情急之下编造的可能性,缈茫到近乎荒谬。
但此时此刻,他需要给老人一个“希望”,一个能让她愿意离开的理由。
孙婆婆缓缓转过头,昏花的老眼盯着他,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闪铄:“真……真的?陇西的兵……会知道我娃儿?”
“我不知道。”
方清风诚实地摇头,“但留在这里,兵荒马乱,他们就算真回来了,也可能找不到您,或者……看到这里遭了兵灾,以为您不在了。
躲进山里,等风头过去,您再回来。房子还在,他们若真能回来,总归能找到家。
要是留在这儿……”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孙婆婆的嘴唇哆嗦着,望着黑乎乎的屋顶,良久,两行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渗进花白的鬓发里。
她没再说不走,也没说走,只是无声地哭着。
方清风知道,这是松动了。
他耐心地等着,然后端起粥碗,用木勺轻轻搅动:“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明天一早,我背您走。”
他打算今夜就留在这里,守着老人,以防她反悔或出什么意外,明日一早直接背她与木岩他们会合。
夜幕降临,村里最后的灯火也陆续熄灭,陷入一种紧张的宁静之中,等待着黎明的迁徙。
方清风在孙婆婆炕边打了地铺,和衣而卧。
老人似乎累了,也或许是被那个缈茫的希望耗尽了心神,渐渐发出平稳的鼾声。
他却毫无睡意。
耳中似乎能听到远处山林深处不寻常的窸窣声,是风声?
还是……他摇摇头,告诉自己只是疑神疑鬼。
根据传闻,双方大军还在黑石峡对峙,就算有小股探路兵马,也不至于这么快摸到这偏僻山村。
然而,后半夜,异响陡生!
不是从远处,而是仿佛就在村口方向,传来短促而凄厉的犬吠,随即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沉闷的、不同于寻常夜鸟惊飞的扑棱声,以及……隐约的、金属摩擦磕碰的细微声响!
方清风瞬间汗毛倒竖,猛地从地铺上弹起!
这不是野兽,也不是村民弄出的动静!
几乎同时,村里不同方向,几乎同时响起了惊恐的尖叫和怒喝!
“官兵!”
“杀人了!快跑啊!”
“从后山走——!”
火光,骤然在村中几处亮起,不是篝火,而是跳跃的、带着浓烟的火把光芒,映照出影影绰绰、穿着杂乱皮甲或号服、手持刀枪弓箭的彪悍身影!
他们竟从不止一个方向,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村!
是溃兵?还是双方派出的、意图抢先控制这条山道入口的先锋精锐?方清风脑中一片冰凉。
信息有延迟!外界传闻双方还在对峙,实际已有尖兵渗透至此,而且,来的可能不止一方!
他们在这里遭遇了?还是默契地先清理可能走漏消息的村民?
惨叫、怒骂、哭喊、兵刃交击声、房屋被踹破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将之化作血腥的屠宰场!
“婆婆!”方清风扑到炕边,想要背起孙婆婆。
老人已被惊醒,瞪大眼睛,浑浊的眼中映出窗外来回窜动的火光和黑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惊恐至极的声音。
就在这时,他们这间土屋单薄的木门,被粗暴地一脚踹开!
一个满脸横肉、穿着半旧号衣、手持带血腰刀的兵卒出现在门口,狰狞的目光扫过屋内!
“还有个老不死的和……”兵卒的目光落在方清风身上,眼中凶光一闪,“还有个青壮?藏在这里想报信?”
话音未落,他已疾步抢入,一刀朝着方清风劈来!
刀风凛冽,带着战场搏杀出的狠辣!
方清风瞳孔骤缩!没有时间思考,末世中锻炼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反应让他猛地侧身!
刀锋擦着他的衣袖划过,带起一片布帛!
他顺手抄起炕边一根孙婆婆平日用来支撑的粗木棍,格开对方紧随而来的第二刀!
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木棍几乎脱手!
这具身体虽然恢复不少,但与这些职业兵卒的力量和厮杀技巧相比,差距太大!
“咦?有点力气?”兵卒狞笑,攻势更猛。
方清风只能狼狈招架,且战且退,将对方引离炕边。
他眼角馀光瞥见孙婆婆吓得缩在炕角,浑身发抖。
不能再纠缠!
他猛地将手中木棍朝对方面门虚掷,趁对方闪避的刹那,转身冲到炕边,一把扯起破旧的棉被,狠狠朝那兵卒罩去,同时背起吓傻的孙婆婆。
他撞开土屋侧面那扇更不牢固的、用木条钉死的破窗,一手扶着孙婆婆,一手支撑,翻滚出去!
窗外是屋后的菜地,泥泞松软。
落地瞬间,他听到屋内兵卒怒骂着扯开棉被,脚步声追来。
方清风不再尤豫,一刻也没耽搁,背着孙婆婆朝着村尾那片,发足狂奔!
那里有山林,更重要的是,有那间坍塌的土屋废墟!
或许……那里有可以利用的地形,或者……
身后的喊杀声、惨叫声、火焰噼啪声越来越近,仿佛整个村子都在燃烧、在流血。
冰冷的夜风灌满他的口鼻,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不时响起的利箭破空声更是让他无时无刻都在胆战心惊。
他能感觉到有不止一道充满恶意的目光锁定了自己这个奔跑的“活口”,呼喝声和脚步声从侧后方包抄而来。
快一点!再快一点!
熟悉的景物在眼角飞速倒退,那座塌了一半的、沉寂多日的土屋废墟,终于在黑暗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他几乎是用尽全力,纵身扑向了那堆坍塌的土坯和梁木之后。
几乎就在他身体没入废墟阴影的同一瞬间,几支羽箭“夺夺夺”地钉在他刚才落脚的地面上,尾羽剧颤。
“该死!包围住这里!”
追兵已至,火把的光芒将这片局域隐隐照亮。
方清风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土坯残垣,剧烈喘息,心脏狂跳如擂鼓。
身后是绝路,前方是虎狼。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向废墟深处,那曾经瞥见一丝反光的地方。
那里,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出极其微弱、仿佛呼吸般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