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天色果然放晴。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将雨后的泥泞渐渐晒干。
青木村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田埂上又有了农人忙碌的身影,溪边浣衣的妇人间笑语不断。
只有村尾那堆坍塌的土屋废墟,象一块突兀的伤疤,提醒着那夜的不寻常。
方清风的生活也看似如常。他依旧早起,打水,劈柴,跟在木岩身边学习。
只是,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村尾的方向,哪怕只是去后院晾晒药材,也会不自觉地多望两眼。
夜晚躺在床上的时间变得更长,听着窗外的虫鸣,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惊鸿一瞥的反光,和密钥印记那微不可查的悸动。
清理的日子定在两天后。老村长说,要等地面再干硬些,才好动手。
这两天,对方清风而言,成了一种缓慢的煎熬。
他心中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趁夜深人静时,独自去那废墟里翻找看看,那究竟是什么。
以他现在的身手,小心些,未必不能做到。
但每一次冲动升起,都会被另一股力量按下去。
万一被发现呢?如何解释深夜独自出现在那种地方?木老和村民们会怎么看他?
好不容易创建起来的信任与平静,会不会就此打破?
更深处,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他害怕真的找到什么,害怕那东西会彻底撕开这个世界的伪装,将他重新拖回血与火的旋涡。
在这里,他是“方小哥”,是被需要、被认可的。
而在那个可能被证实存在的“真实”里,他是“异常变量”,是被追杀的“天灾”。
两种身份,两种人生,在他心中激烈地撕扯。
他发现自己甚至在心底为那反光物查找“合理”的解释:或许是早年流落此地的商队遗落的什么金属器物?
或许是某种罕见的、能反光的矿石?村里人见识少,觉得奇怪罢了。
他试图用更多的劳作来麻痹自己。
主动包揽了更重的活计,将院子里的柴火劈得整整齐齐,堆成小山。
帮木岩炮制药材时,手法更加专注细致,仿佛要将每一分药性都萃取到极致。
他甚至开始跟着村里一位老木匠,学习修理一些简单的农具,那双曾经驾驭力场、分解物质的手,如今握着刨子和凿子,竟也学得象模象样。
“方小子,你这学东西的速度,真是让老夫惊讶。”
木岩看着他刚刚修好的一把松动锄头,接口光滑牢固,忍不住赞叹,“心思沉得下来,手也跟得上,做什么象什么。
留在咱们青木村,不管是学医,还是学门手艺,将来都能安身立命。”
安身立命。
这四个字象带着温度的水,浸入他因焦灼而干涸的心田。
他停下手中的活,看向木岩。
老者鬓发如雪,面容慈和,眼神里是毫不作伪的欣赏与期待。
这期待如此具体,如此平凡,却有着千斤重量。
“木老,”他声音有些低,“您觉得……人是不是忘了过去,就能真的重新开始?”
木岩正在拣选药材,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墙,看向远处苍翠的群山,沉默了片刻。
“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人不少。”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有人背负过去,步履维艰;有人试图遗忘,却总在午夜梦回。
过去啊,就象影子,你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
强行去忘,就象用手去抓自己的影子,越用力,越徒劳。”
“那……该怎么办?”
“不是忘,是‘放’。”
木岩收回目光,看向方清风,眼神通透,“把它放在那儿,承认它存在,但不让它压垮你现在要走的路。
就象这药柜里的药材,有毒的,有用的,都分门别类放好。
该用的时候取用,不该碰的时候,就让它待在那儿。
日子,是往前过的。你的脚踩在今天的土地上,心就要放在今天的事情上。
至于昨天带来了什么,是福是祸,是真是幻,时间久了,或许你自己就看清了,也就能真正‘放下’,而不是‘忘记’了。”
方清风怔怔地听着。
木岩的话,没有高深的哲理,却象一把质朴的钥匙,轻轻叩动了他心中某个紧锁的角落。
不是忘记,是放下。
承认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存在,但不让它们主宰此刻在青木村劈柴、学医、修农具的生活?
这能做到吗?
清理废墟的前一天,村里发生了一件事。
住在村南的孤寡老人孙婆婆,清晨起炕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动弹不得。
邻居发现后,慌忙来请木岩。
木岩带着方清风匆匆赶去。孙婆婆年纪很大了,骨头脆,这一摔,左腿怕是折了,躺在床上痛苦呻吟。
木岩检查后,面色凝重。
老人年事已高,气血已衰,接骨愈合远比年轻人困难,能否再站起来都是未知数。
更重要的是,孙婆婆无儿无女,平日里靠邻里接济和自己种点菜蔬过活。
如今倒下,不仅需要医治,更需要人长期照料起居。
木岩开了药,仔细固定了伤腿,又嘱咐了护理的细节。
但谁来照顾?成了难题。
村里各家都有活计,偶尔帮忙可以,长期照料实在力不从心。
方清风看着床上苍老痛苦的面容,看着木岩紧锁的眉头,看着邻居们同情又无奈的表情。
他没有多想,开口道:“木老,我白日里可以多过来几趟,帮忙煎药、喂饭、清理。
晚上……或许也可以在此守夜,以防婆婆夜里有什么需要。”
木岩和邻居们都惊讶地看向他。
孙婆婆更是浑浊的眼中涌出泪花,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方小哥,这……这太麻烦你了,你也有活计……”一位邻居迟疑道。
“我年轻,少睡些不妨事。木老那里,我会把该做的活计做完。”方清风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总不能看着婆婆没人管。”
那一刻,他做出这个决定,并非出于多么高尚的动机,更象是一种本能。
在末世,他见过太多被遗弃的弱者。
在这里,他有能力去拉住一个将要倒下的人,似乎就应该去做。
接下来的时间,他果然践行诺言。
除了完成木岩那里的日常事务,他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照顾孙婆婆上。
煎药喂药,端水擦身,清理污物,甚至笨拙地尝试给老人按摩身体,促进气血流通。
他做得并不完美,但极其耐心细致。
村里的妇人们见他一个年轻男子能做到这般地步,又是感慨又是佩服,也自发地轮流过来搭把手,送些粥饭。
小小的土屋里,竟因为这场意外,多了几分久违的人气与温暖。
孙婆婆的精神渐渐好了一些,拉着方清风粗糙的手,一遍遍含糊地说着:“好孩子……菩萨心肠……好孩子……”
方清风只是摇摇头,示意她好好休息。
当他看着老人因为疼痛缓解而微微舒展的眉头,当他接过邻居大婶硬塞过来的、还温热的杂粮饼子时,心中那片因土屋秘密而焦灼的土壤,仿佛被另一种涓涓细流浸润了。
他在做的事情,如此微小,如此具体。
它不能拯救世界,不能打破轮回,但它让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少受些苦,让这个小小的村落人情纽带更加牢固。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活着”的意义?
夜深人静,他在孙婆婆屋外临时搭的简陋床铺上守夜。
听着屋内老人平稳的呼吸声,望着窗外清澈的星空。
灵魂深处的密钥印记依旧沉寂,土屋废墟的秘密依然悬在心口。
但那股急于探寻、甚至带着恐惧的冲动,似乎被这两日的忙碌和孙婆婆依赖的眼神,冲淡了一些。
木岩说得对,日子是往前过的。土屋就在那里,明天就要清理。
该看到的,总会看到。
而在看到之前,他至少做好了今天该做的事——照顾一个需要帮助的老人,履行了一个简单的承诺。
他闭上眼,不再强迫自己思索那些宏大的、无解的问题。
至少这一刻,他是青木村的“方小哥”,这就够了。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无论废墟下藏着什么,生活,都将继续以它自己的方式,向前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