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的异响,象一粒深埋的刺,隐在平静生活的肌理之下。
方清风没有立即去探究。
那晚之后,他照常起居,劈柴、晾药、随木岩出诊。
只是在经过村尾时,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那扇虚掩的破木门。
门内依旧黑洞洞,寂静无声,仿佛那晚的“滋啦”声和微弱波动,真的只是暮色与疲惫交织出的幻听。
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以现在的状态,贸然探查未知风险是不智的。
这理由冠冕堂皇,符合他一直以来谨慎求生的本能。
但心底深处,另一个声音在低语:你只是害怕。
害怕一旦确认这个世界并非净土,眼下这份让人贪恋的安宁,便会象阳光下的露珠,倾刻蒸发。
他更加专注于眼前的生活,仿佛这样做就能将那份疑虑压下去。
木岩似乎察觉到他近日沉默了些,但只以为是年轻人伤愈后对未来难免彷徨,便有意多分派些活计,也多与他谈论医理。
“方小子,你看这株三七,”一日在院中整理药材,木岩指着一株其貌不扬的根茎道,“外皮粗糙,形如姜块,却是止血圣品。好东西往往不显山露水,人也一样。
你心思沉静,手也稳,是块学医的料子。
若能定下心,老夫这点微末本事,倒可尽数传你。”
定下心。
方清风正在分拣茯苓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头看向木岩,老者眼中是纯粹的期许与善意,毫无杂质。
在这目光下,那些关于末世、天灾、使命的纷乱记忆,更显得象一场荒诞不经的梦魇。
“多谢木老看重。”他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声音平静,“我……再想想。”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
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恰似他此刻内心的写照。
几天后,村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村西头张老汉家的耕牛不知怎么发起性来,挣断了缰绳,在田埂上乱窜,踩坏了好些秧苗,最后跌进了坡下的沟里,摔断了腿。
耕牛是农户的命根子,张老汉急得直抹眼泪。
木岩被请去看了,摇头叹气:“这腿骨断得厉害,老夫治人尚可,治这般大牲口,实在力有不逮。
就算接上,怕是也废了,拉不得犁了。”
村里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失去耕牛,对一个农户家庭打击巨大。
方清风站在人群外围,看着沟里那头痛苦喘息、眼中滚落大滴泪水的黄牛,又看看瘫坐在沟边、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张老汉。
周围村民的同情、惋惜、无奈的议论声嗡嗡地响着。
忽然,一段极其久远、几乎已被遗忘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刺入他的脑海。
不是关于末世的。
那是更早之前,模糊的“前世”记忆里,似乎……在某个嘈杂的地方,屏幕上闪过类似的画面:
穿着奇怪白袍的人,围着一只同样痛苦的大型动物,使用着发光的器械和材料,进行着复杂操作……那叫……兽医?
动物骨科手术?
记忆混沌而断续,但一个极其简陋的念头,却随着这记忆碎片冒了出来。
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对木岩和周围人道:“木老,或许……可以试试用夹板固定?”
木岩愣了一下:“夹板?”
“用直而韧的木条,像给人固定断骨那样,将牛腿断处上下固定住,再用布带捆牢,或许能保持断骨位置,给它一个愈合的机会。”
方清风解释着,思路竟越来越清淅,“牛虽重,但若能将伤腿妥善固定悬吊,减少承重,加之它自身生肌长骨之力,未必没有一线希望。”
这想法在村民听来有些异想天开。
给牛上夹板?闻所未闻。
木岩却捻着胡须,仔细思索起来。
他行医重实证,不轻信,也不轻疑。
“原理倒是相通……只是这固定之物需极结实,捆绑之法也需巧妙,否则轻易就被这畜牲挣开,反而加重伤势。”
“可以试试用后山那片的青冈木,木质坚韧。
多备几条,捆扎时用浸湿的牛皮绳,干后会收缩,更牢固。
再在牛棚里搭个架子,将它伤腿用布带悬吊起来。”
方清风越说,细节越是自然涌现,仿佛这些知识本就藏在某处,只是被此刻的情境触发了。
木岩眼中亮光一闪:“走,去寻张老汉说说!”
最终,张老汉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同意了。
村里几个青壮在方清风的指点下,砍来合适的青冈木,削磨光滑。
方清风亲自动手,在木岩的协助下,仔细摸索断骨位置,将夹板贴合固定。
他下手沉稳,力度恰到好处,那份专注,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头牛,而是一件需要精密修复的器械。
湿牛皮绳一道道捆紧,特殊的绳结方法也是他自然而然用出来的。
最后,在牛棚梁上搭起简易支架,用宽布带将牛腿悬吊至合适高度。
整个过程,方清风异常沉默,只有必要时的简短指令。
他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件“事”上,暂时抛开了所有关于自我身份的疑虑。
看着被妥善固定、似乎痛苦稍减、安静下来的黄牛,他心中竟升起一丝极其微弱的、久违的……成就感。
不是拯救世界那种宏大而虚无的成就,而是解决了一个具体问题,可能切实地帮到了一户人家。
“成不成,就看它的造化了。”
木岩拍拍手上的木屑,看着方清风,眼中赞赏更浓,“心思巧,手也巧。方小子,你以前……莫非接触过木匠活计?
或是类似的工巧之事?”
方清风看着自己的手,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这次是真的有些茫然。
那些关于固定、结构、力学的知识,从何而来?
似是从自己的记忆而来,可为何他会感觉这么模糊呢?
接下来的日子,他每天都会去张老汉家看看那头牛。
清理牛棚,检查夹板是否松动,观察牛的精神和伤腿情况。
村里人也从一开始的怀疑,变成好奇的观望。
半个月后,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黄牛的伤势恢复得比预想好得多,断骨处虽未痊愈,但已能极其轻微地承重,精神食欲也大有好转。
张老汉喜极而泣,逢人便夸木医师和方小哥是“华佗再世”,连牲口都能救。
这件事,让方清风在村里的地位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仅仅是被木医师收留的失忆青年,而是有本事、心肠也好的“能人”。
村民们看他时,目光里的亲切中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敬重。
方清风自己,心情却更加复杂。帮到人的感觉很好,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也很好。
这让他与青木村的联结更深了一层。
但那些莫名涌现的、超越这个时代农耕文明的知识片段,又在隐隐提醒他:你的来处,或许并不简单。
他仍旧没有去动那间废弃土屋。甚至开始下意识地绕路走。
仿佛那里是一个开关,一旦打开,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可能改变。
这天夜里,春雨骤至,淅淅沥沥下了大半晚。
方清风在雨声中睡得很不安稳,梦境支离破碎,一会儿是救护车在猩红天空下疾驰,一会儿是木岩在灯下捻着药材,一会儿又是那头黄牛哀伤的眼睛……
天未亮,他就醒了。雨已停,空气清新冷冽。
他起身,象往常一样准备去溪边打水。
刚出院门没几步,就听到村中传来喧哗声,方向似乎是……村尾?
他心头莫名一跳,加快脚步。
只见村尾那片,聚着好些早起的村民,正对着那间废弃土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土屋那本就残破的土坯墙,在昨夜大雨的冲刷浸泡下,竟塌陷了一角,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间。
“这破屋子,早就说该拆了,看,塌了吧!”
“好在没伤着人……”
“里面好象……有啥东西反光?”
方清风挤到近前,通过坍塌的缺口向内望去。
屋内积着泥水,光线昏暗。但在倒塌的土坯和腐烂的梁木缝隙间,他似乎瞥见了一角非木非石的材质,表面沾满泥污,却隐约反射着一点冰冷的、不属于这个环境的微光。
那型状……极其规则,边缘锐利。
与此同时,他灵魂深处,那沉寂已久的三枚密钥印记,极其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
不是力量恢复,更象是久未波动的琴弦,被某个极其遥远的、模糊的谐音,轻轻触碰。
他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冷了一丝。
“都散了吧,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小心还有土块掉下来!”
闻讯赶来的老村长驱散着人群,“等天晴了,找几个后生来把这危房彻底清理了,免得再出事。”
人群渐渐散去。
方清风却站着没动,目光死死锁在那点微光上。
“方小哥?看什么呢?”一个相熟的村民拍了拍他肩膀。
方清风猛地回神,掩饰地扯了扯嘴角:“没什么,看看这塌得厉不厉害。”
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转身,朝着溪边走去。
脚步看似平稳,心跳却如擂鼓。
那是什么?
为什么密钥印记会有反应?
清理……他们要清理掉那里?
打水回来时,他远远看到老村长正和木岩在院门口说话。
见他回来,老村长笑着招呼:“方小哥,过两日天晴了,村里要清理那破土屋,你也来搭把手?年轻人力气大。”
木岩也笑道:“是啊,去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方清风提着水桶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
他抬眼,看向那两位慈祥的老人,又仿佛通过他们,看向村尾那堆坍塌的废墟。
沉默了两秒,他听见自己用平静如常的声音回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