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溪水般平缓流过,转眼又是半月。
方清风的身体恢复得比木岩预想的还要快些。
曾经在天灾末世中磨砺出的体魄底子,即便失去了超凡力量的支撑,也远比寻常农人坚韧。
如今他已能轻松担起两桶水,劈柴的活计也干得利落,甚至开始跟着木岩学习辨认更复杂的脉象和配比一些常见的药方。
青木村的村民,对这个被木医师救回的“方小哥”也愈发熟络。
他话不多,但手脚勤快,眼神清正,帮人搭把手从不推辞。
渐渐地,大家不再仅仅当他是个需要同情的失忆外乡人,而是村里一分子。
这天上午,木岩要去邻村出诊,给一位摔伤腿的老人换药。
临行前,他看了看正在晾晒草药的方清风,想了想道:“方小子,村东头陈婶家的小娃前日着了凉,有些咳嗽发热,我开好的药在那边案上,煎服的法子你也知道。
若是得空,晌午过后去瞧瞧,看看热退了没,回来告诉我一声。”
方清风手上动作一顿,看向木岩:“我……去瞧?”
木岩笑道:“不过是看看热退否,孩子精神如何,你这些日子也学了些皮毛,这点事总能应付。
总不能一辈子只跟在我身后提药箱。”他说得随意,眼神里却有一丝鼓励。
这是木岩第一次让他独立处理哪怕最微末的医疗事务。
方清风心中微动,点了点头:“好,我记下了。”
木岩背着药箱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方清风一人,和满院晒着的、散发着草木清香的药材。
他继续手头的活计,思绪却有些飘远。
替人看诊,哪怕只是观察病情变化,这在他“前世”的记忆碎片和穿梭末世的经历中,都是不曾有过的角色。
在那些地方,他更多是“救治者”——用救护车的神奇白光,或后来掌握的治愈能力,快速解决伤患。
那更象是一种“权能”的行使,而非“医术”的施展。
在这里,一切都要慢,要细,要遵循草木金石本身的物性,要体察人体气血的平衡。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需要耐心与累积的智慧。
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甚至在这种缓慢的“解构”与“重构”生命状态的过程中,找到了一丝奇异的平静。
晌午过后,他带上包好的药材,依言去了村东头的陈婶家。
陈婶是个爽利的妇人,见他来了,忙不迭地让进屋。
孩子约莫四五岁,脸蛋还有些红,但精神头明显好了,正偎在炕上玩着一个磨得光滑的木偶。
“方小哥来了!快看看,娃儿早上喝了药,出了身汗,这会儿摸着没那么烫了!”陈婶絮叨着,眼里满是期盼。
方清风在木岩身边看了许久,基本的望闻问切流程是知道的。
他学着木岩的样子,先是看了看孩子的气色、舌苔,问了问大小便和食欲,然后伸手轻轻搭在孩子细小的手腕上。
指尖传来的脉搏跳动,细微而清淅。
他努力回忆着木岩所教的浮、沉、迟、数等脉象特征,尝试分辨。
孩子的脉象仍有些浮数,但比之前木岩描述的已趋于和缓。
“热是在退了,”他收回手,语气尽量平稳,“精神也好些了。按时服药,多饮温水,注意别再受风,应无大碍。”
他将带来的药材递给陈婶,仔细说了煎服方法和后续注意事项。
陈婶千恩万谢,非要留他吃几个新煮的鸡蛋。
方清风推辞不过,只好收了,告辞出来。
走在回木岩小院的土路上,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刚才搭脉时,那份专注与谨慎,竟让他暂时忘却了那些关于末世与使命的纷乱思绪。
只是纯粹地,想判断清楚一个孩子的病情。
这种感觉……很奇怪。
回到院子,他将鸡蛋放进厨房,继续整理药材。
心中那丝奇异的平静感仍未完全散去,但另一种微妙的违和感又悄然升起。
傍晚,木岩归来,听他说了陈婶家孩子的情况,捋须点头:“处理得不错。脉象判断也基本到位。
看来你这孩子,于医道倒有些悟性。”
方清风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悟性吗?或许只是观察力和学习能力强罢了。
在末世,观察环境、快速学习是生存的必备技能。
夜里,他又一次尝试冥想沟通体内。
依旧是令人绝望的沉寂。
永恒内核与密钥印记,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厚重壁障。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些穿梭末世、驾驭天灾的记忆,是否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过于漫长的噩梦?
毕竟,眼下这具身体,这双手所触摸到的真实,这平凡却安宁的生活,是如此的具体而踏实。
他“前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记忆,虽然模糊,但那种日常的、锁碎的基调,却与青木村的生活隐隐重合。
反倒是那些血火交织、光怪陆离的末世画面,显得愈发遥远和……不真实。
“忘了是福分。”木岩的话偶尔会在耳边响起。
也许……木老是对的?
几天后,村里赵猎户进山时被野猪拱伤了骼膊,伤口颇深,血流不止。
木岩被急急忙忙请去。
方清风自然也跟了去。
赵猎户家的土屋里弥漫着血腥味。
猎户咬着布巾,脸色发白,骼膊上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
木岩神色凝重,迅速清洗伤口,敷上止血生肌的草药粉,然后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
整个过程,方清风在一旁递送工具、药材,看着木岩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定无比的手,如何与伤痛搏斗,如何将秩序与生机重新赋予这具受损的躯体。
没有白光,没有能量,只有草药、手法、经验和一颗沉静的心。
“木老,多谢了……”包扎完毕,赵猎户虚脱般喘着气,感激道。
“好好养着,按时换药,这条骼膊还能用。”木岩收拾着东西,语气平静。
回去的路上,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木岩忽然开口:“看见了吗?人命关天。咱们这行,手里攥着的就是这份‘关天’的分量。
急不得,也错不得。”
方清风默默点头。
这份“分量”,与他曾经背负的“文明存续”、“打破轮回”的使命相比,似乎渺小如尘。
但此刻,在暮色笼罩的静谧山村小路上,这份渺小的“分量”,却显得如此真实而具体。
他开始更认真地跟随木岩学习。
辨认药材不再仅仅记住名字和功效,还会询问生长习性、采摘时节、炮制火候。
学习脉象时,会思考不同脉象背后映射的气血盛衰、脏腑状态。
他甚至尝试用那残存的、无法驱动的【规则解析】视角,去理解人体这个小天地的“运行规则”,虽然绝大多数时候只是徒劳,却带来一些别样的思考角度。
他帮村人修葺被风雨吹坏的篱笆,替孤寡老人挑满水缸,偶尔也听坐在村口大树下的老人们讲古,说起山外的朝代更替、江湖传说。
那些故事里,有侠客,有精怪,有王朝兴衰,却唯独没有“天灾”、“轮回塔”或“织网者”。
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手掌的茧更厚了些,肤色被晒成健康的微褐色,肩背因为劳作而显得结实。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成为“方小哥”,在这个青山绿水的小村里,跟着木老学医行善,安稳度日。
直到那个傍晚。
他去溪边打水回来,路过村尾最偏僻的一处废弃土屋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类似金属摩擦的“滋啦”声,其中还夹杂着一种他极其陌生、却又似乎在哪里感受过的、极其隐晦的能量波动。
那波动一闪即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若非他灵魂深处还烙印着对能量高度敏感的印记,绝难发现。
他脚步顿住,看向那间据说已废弃多年、村人嫌其晦气很少靠近的土屋。
残破的木门虚掩,里面黑洞洞的。
是错觉?还是……
他站在原地,水桶在扁担上微微晃动。
暮色渐浓,归鸟入林,村里传来妇唤儿归、狗吠灶膛的声响,一片安宁。
那土屋里,再无声息传出。
方清风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挑起水桶,朝着木岩小院亮着温暖灯火的方向走去。
只是步伐,比来时略沉了些。
夜里,他躺在床上一如既往难以入眠。
土屋里那瞬间的异样感受,象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激起了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这个世界,真的如表面这般“平凡”吗?
他该去探个究竟吗?以现在这具凡人之躯?
若真有异常,发现了,又如何?
若无异常,只是自己疑神疑鬼,打破了眼下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又当如何?
问题没有答案,只有窗外亘古不变的月光,静静流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