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华同志,你暂时,就不要再参与省委的日常工作了。先……配合调查组,把事情说清楚吧。”
赵宗德的声音在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没有激起一丝波澜,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暂时不要参与工作。
配合调查组。
这是常委会上最委婉,也最致命的宣判。
它意味着,从这一刻起,陈国华的政治生命,已经被按下了暂停键。而这个暂停键的后面,连接的往往是终止符。
陈国华整个人僵住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颈椎因为过度僵硬而发出的细微声响。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尽全力向上挣扎,眼看就要触到水面,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按回了更深、更冷的水底。
他完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脑海,带来了一瞬间的清明,以及随之而来的、无边无际的恐惧。
他不能就这么完了。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的镇定和城府都已碎裂,只剩下野兽般的、求生的本能。
“书记!各位常委!”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带得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我接受组织的决定!我愿意配合调查!”他高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像被拉到极限的琴弦,“但是,有些情况,我必须现在就向组织说清楚!我……我是被蒙蔽的!是被我手下的人蒙蔽了!”
会议室里,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再次绷紧。
所有人都看着他,像在看一出荒诞的独角戏。
王建国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眼角的余光瞥着状若疯狂的陈国华,那神情,像是在欣赏一幅即将完成的画作,正在添上最后几笔最关键的败笔。
“蒙蔽?”省委书记赵宗德皱起了眉头,语气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烦,“国华同志,你还想说什么?”
“是省城的市长,李卫东!”陈国华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心腹大将推了出来,“西郊那块地的开发项目,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负责!是他,为了讨好我,为了他自己的政绩,在明知道王凯是我外甥的情况下,依然默许甚至纵容拆迁公司使用暴力手段!”
他喘着粗气,大脑在极度的恐惧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编织着一个听上去尽可能真实的故事。
“我承认,王凯那个畜生,有错!但李卫东,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利用我外甥的愚蠢,利用我们之间的亲戚关系,制造了这起事件!他想干什么?他就是想把这个项目做成他任上的‘亮点工程’,好为他下一步的晋升铺路!”
“还有那个所谓的‘联合调查组’!那个漏洞百出的《情况通报》!也一定是李卫东在背后捣鬼!他手下的人,向调查组提供了虚假的信息,企图用一个无关紧要的宋某来顶罪,把水搅浑,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拆迁公司头上,把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陈国华越说越激动,他绕过会议桌,几乎要冲到赵宗德的面前。
“书记!我请求组织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亲自去跟李卫东对质!我手里有他之前为了这个项目,多次向我‘汇报工作’的记录!我能证明,是他一直在欺上瞒下,是他把一个简单的拆迁项目,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负有失察的领导责任,但他,负有直接的、不可推卸的主要责任!”
他声泪俱下,言辞恳切,仿佛自己才是一个被奸臣蒙蔽的、无辜的受害者。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几个原本与陈国华关系尚可的常委,此刻也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他们见惯了官场上的推诿扯皮,却没见过如此难看、如此不体面的表演。
大厦将倾,还在想着拉一个垫背的。
这已经不是挣扎,而是丑态了。
“呵呵。”
一声轻笑,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寂静。
是王建国。
他终于放下了茶杯,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走到陈国华身边,拍了拍他因为激动而颤抖的肩膀。
“国华同志,别激动,别激动。有话慢慢说。”他的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陈国华像是找到了知音,一把抓住王建国的手:“建国省长,你相信我!我真的是被他骗了!”
“我相信,我当然相信。”王建国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环视全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原来,在这件事里,犯错的是你外甥王凯,是拆迁公司负责人宋某,现在又多了一个省城市长李卫东。他们都有错,他们都该死。”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陈国华的脸上,笑容瞬间收敛,只剩下冰冷的嘲讽。
“就只有你国华同志,是清清白白、无辜受累的,对吗?”
陈国华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王建国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剥开了他所有慷慨激昂的伪装,露出了里面那个自私、怯懦、可笑的内核。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国华语无伦次地想要辩解。
“够了!”
赵宗德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
“陈国华!”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吼了出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你把省委常委会当成什么地方了?菜市场吗?!”
“你说的这些,李卫东也好,王卫东也罢,去跟纪委的同志说!去跟专案组的同志说!”
赵宗德的目光如刀,死死地盯着他:“现在,给我坐下!”
陈国华浑身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退后两步,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
赵宗德看也不再看他一眼,直接拿起桌上的电话,按了一个号码。
“让纪委的同志进来吧。”
话音刚落,会议室那两扇厚重的红木门,被无声地推开。
两名身穿深色西装,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们的胸前,都别着一枚党徽,在会议室明亮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们是省纪委的办案人员。
是所有干部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会议室里的空气,在他们踏入的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两名办案人员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了陈国华的面前,立正站好。
其中一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文件,展开,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公式化的语调念道:
“陈国华同志,经省委研究决定,并报中央纪委批准,就网络反映的有关问题,对你正式实行‘两规’措施。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两规”。
当这两个字从办案人员口中吐出时,陈国华的身体,像一栋被抽掉所有承重柱的建筑,瞬间垮了下去。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看到那两名纪委干部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陈国华同志,请吧。”另一名办案人员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陈国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坐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那名办案人员皱了皱眉,上前一步,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就是这一下轻微的触碰,仿佛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国华的身体猛地一软,顺着椅子滑到了地上。
他堂堂的省委副书记,在这一刻,在所有昔日的同僚面前,狼狈地瘫倒在地,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狗。
两名办案人员对视一眼,显然对这种情况也早有预案。他们一人一边,弯下腰,架起陈国华的胳膊,几乎是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
被架起来的瞬间,陈国华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突然恢复了一丝神智。他扭过头,目光在会议室里疯狂地扫视,像一个即将被拖上刑场的死囚,寻找着最后一丝救赎的可能。
他看到了那些曾经对他笑脸相迎的同僚,此刻都低着头,或是在看文件,或是在看自己的手指,没有一个人与他对视。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了王建国的脸上。
王建国也正看着他。
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幸灾乐祸的嘲讽,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在陈国华被拖出会议室大门的前一秒,他看到,王建国对着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那是一个告别的姿态。
是胜利者,对失败者最后的,也是最残忍的致意。
“砰。”
厚重的红木门,在陈国华身后缓缓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这扇门,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门外,是身败名裂,是万丈深渊。
门内,是权力,是新生,是一个时代的落幕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很久。
赵宗德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所有烦闷都吐出去。他疲惫地挥了挥手。
“散会吧。”
常委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默默地离开了会议室,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很快,巨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了王建国一个人。
他没有动,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落在陈国华那张空荡荡的椅子上,若有所思。
许久,他才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却没有带来丝毫寒意,反而让他感觉,无比的清醒。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一条来自一个加密号码的短信。
短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几个字。
“书记,第一步,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