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那句轻飘飘的“小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会议室里由陈国华精心吹胀起来的悲情与愤怒的气球。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陈国华身上，转移到了这位一向沉稳的省长脸上。
常委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走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真空。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红木会议桌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光带里，无数微尘在安静地飞舞，像一场无声的戏剧。
陈国华的心脏猛地一沉。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王建国，他最大的政敌，选择在他最虚弱的时候，亮出了獠牙。
“建国同志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陈国华强撑着脸上的镇定，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干涩。
王建国笑了笑，那笑容温和得像个邻家大叔，但眼底深处却没有任何温度。他没有看陈国华，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主位上的省委书记赵宗德。
“书记，我只是对国华同志刚才提到的‘毫不知情’和我们省里某些部门的‘办案效率’，感到一点小小的困惑。”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姿态闲适，说出的话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向了陈国华刚刚包扎好的伤口。
“国华同志说，对你外甥王凯的所作所为，你过去毫不知情。这一点，我相信。毕竟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日理万机，不可能连亲戚的生意都管得过来。”
他先是看似善解人意地替陈国华开脱了一句，让几个原本偏向陈国华的常委微微点头。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
“但我困惑的是，既然国华同志你毫不知情，那么，是谁授权那个所谓的‘联合调查组’，在短短一个晚上，就如此‘高效’地查明了真相？不仅找到了顶罪的‘宋某’，还顺带着帮你撇清了和你外甥王凯的关系？”
王建国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个效率，太高了。高得不正常，高得……让人害怕。”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最后才落在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陈国华脸上。
“我想请教国华同志，这个‘联合调查组’，究竟是哪个部门牵头成立的？它的调查程序，是否合规？它发布的通告，又经过了谁的审批？为什么一份代表我们省委省政府颜面的官方通告，会犯下如此低级、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错误，以至于在短短一个小时后，就被一份新的录音证据，打成了笑话？”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梭子弹，密集地射向陈国华。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是指控他贪腐，却每一个都在瓦解他作为省委副书记的权力和信誉。
陈国华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怎么回答？
如果说调查组是他授意的，那他“毫不知情”的辩解就成了彻头彻尾的谎言，是他亲自导演了这场“切割”大戏。
如果说他不知道，那他就是失职、无能！连自己治下的部门搞出这么大的乱子都不知道，还谈何领导全省的工作？
这是一个死局。
王建国根本没打算给他思考的时间。他仿佛只是在随口提问，不等陈国华回答，便转向自己的秘书，低声问了句：“小李，网上有什么新动向吗？”
秘书立刻会意，将一台平板电脑递了过来，屏幕上正播放着张诚教授发布的那条附带音频的帖子。
王建国“哦？”了一声，像是第一次看到，他拿起平板，把音量调大了一些。
“……凯哥你放心，我已经找了道上的人，今晚就动手。保证做得干干净净，伪造成意外，谁也查不出来……”
那段阴冷的对话，在寂静得可怕的常委会议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扇在陈国华的脸上，也扇在刚刚那份言之凿凿的《情况通报》上。
会议室里，几位常委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们不是傻子，到了这个级别，谁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们刚刚差点就被陈国华当枪使，为一场漏洞百出的骗局背了书。
“国华同志，你刚才说，录音是伪造的。”王建国放下平板，声音已经冷了下来，“那么这份新的录音，是不是也伪造得这么巧合？两个被你们官方认证‘毫无关联’的人，私下里却在商量着怎么把一个六旬老人‘处理’成一场‘意外’。这可不是你口中轻飘飘的‘拆迁纠纷’了，这是有预谋的，性质极其恶劣的刑事犯罪！”
“我……”陈国华终于挤出了一个字，却被王建国毫不留情地打断。
“够了！”王建国猛地一拍桌子，声势比刚才陈国华的表演要大得多。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为之一震。
“国华同志，你不用再解释了。你越解释，只会让事情变得越可笑，让我们整个省委班子，都跟着你一起，成为全国人民的笑柄！”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如死灰的陈国华，然后转向赵宗德，态度恭敬，语气却不容置疑。
“书记，我提议，立刻中止那个所谓的‘联合调查组’的一切工作，并对其所有成员进行审查！我怀疑，他们已经涉嫌滥用职权、包庇罪犯！”
“同时，我提议，由省纪委、省公安厅牵头，重新成立专案组，提级办理此案！不仅要查清强拆事件的真相，更要查清，是谁在背后，企图用一份虚假的官方通告，欺骗组织，愚弄人民！”
这番话，掷地有声，已经不是建议，而是逼宫。
他要的，不仅仅是查案，更是要夺权。将案件的调查权，从陈国华可能掌控的范围里，彻底剥离出来。
会议室里，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主位的赵宗德身上，等待着他的最终裁决。
赵宗德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作为省委书记，他当然不希望看到班子内部出现如此激烈的对抗。但王建国抓住了所有人的痛点——公信力。
在汹涌的民意面前，任何试图包庇和稀泥的行为，都无异于政治自杀。陈国华这一次，玩脱了。
陈国华看着赵宗德那张隐藏在烟雾后的脸，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熄灭了。他知道，大势已去。
他像一头斗败的公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瘫软地靠在椅背上，甚至连为自己辩驳的欲望都没有了。
王建国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快意，但他知道，这还不够。他要的，是置陈国华于死地，永绝后患。
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回荡在会议室里，充满了力量感。
“书记，同志们！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网络上，老百姓愤怒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叫王凯的恶霸，也不仅仅是国华同志个人的家事。他们愤怒的，是权力被滥用后，公平正义的沦丧！他们质疑的，是我们整个江州省委的执政能力和公信力！”
“如果我们今天，在铁证面前，依然选择含糊其辞，选择内部处理，那我们失去的，就不仅仅是国华同志一个人的声誉，而是我们党在江州数十年建立起来的执政根基！”
“我建议，不仅要查，还要公开透明地查！定期向社会公布调查进展，主动接受人民群众和新闻媒体的监督！我们就是要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在江州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没有任何权力可以为所欲为！”
这番话，已经彻底将陈国华钉在了耻辱柱上，并且站在了政治正确的最高点，无懈可击。
会议室里，一直沉默的省纪委书记和政法委书记，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几乎同时点了点头。
天平，已经彻底倾斜。
赵宗德将手中的烟头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他抬起头，烟雾散去，露出一张再无表情的脸。他环视全场，最后目光落在了省纪委书记李建业的身上。
“建国同志的意见，大家怎么看？”他问道。
短暂的沉默后，省军区的一位常委率先开口：“我同意建国同志的意见，此事必须严查，给人民一个交代！”
“同意。”
“附议。”
……
表态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响起，像多米诺骨牌，迅速倒向了王建国一方。
陈国华闭上了眼睛。他听着那些曾经的“盟友”和“同僚”们冰冷的声音，感觉自己正一点一点地沉入冰冷的海底。
终于，赵宗德抬起手，制止了后面的表态。会议室再次恢复了死寂。
他看着王建国，又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陈国华，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既然大家意见一致，那就这么定。”
“这件事，由省纪委李建业同志牵头，省公安厅全力配合，组成省级联合专案组，立即对网络反映的所有问题，展开全面、深入的调查。”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像刀子一样刮过陈国华的脸。
“调查期间，为了便于工作的展开，也为了体现我们省委回避的原则……”
赵宗德的声音拖得很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陈国华的心口。
“国华同志，你暂时，就不要再参与省委的日常工作了。先……配合调查组，把事情说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