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六,兄长归来的日子。
从清晨起,苏晚就显得心神不宁。她在庭院里走了好几圈,又回到房中,拿起那本日记翻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青蒿理解她的紧张,特意煮了宁神花茶,但苏晚只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主子,要不要去院门口等?”青蒿轻声问。
苏晚摇摇头,在书案前坐下,开始写字。这是她平复心绪的方式——笔尖落在纸上,一笔一划,专注而缓慢。今天她写的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这是她从父亲批注的《诗经》里看到的句子,当时不懂,现在好像懂了。
午时刚过,院外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苏晚手中的笔顿住了,墨汁在纸上洇开一小片。她抬起头,看向房门。
门被轻轻推开。凤临渊先走进来,他今日穿着常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侧身让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风尘仆仆,面容清瘦,眉眼间有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明亮而深邃,正紧紧地、一瞬不瞬地看着苏晚
苏晚站起身,手中的笔“啪”地掉在纸上。她看着那个男子,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了,跳得又快又重。她没有记忆中的影像可以比对,但身体知道——血脉知道。那种奇异的熟悉感,那种从灵魂深处涌起的亲近感,让她眼眶瞬间就红了。
男子一步步走进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在苏晚面前三步处停下,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雾,但他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晚……晚儿?”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苏晚点点头,眼泪无声滑落。她张开嘴,想叫“兄长”,但那个词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她急得眼泪掉得更凶,只能用力点头,一遍又一遍。
“别哭,晚儿别哭。”苏文远上前一步,想抱她,却又犹豫地停住了——他怕吓到她,怕这个已经陌生了的妹妹拒绝他。
但苏晚没有拒绝。她向前一步,轻轻靠进兄长怀里。这个怀抱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这个人的气息很陌生,却又那么……安心。
苏文远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颤抖着环住她。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眼泪终于掉下来,滴在她头发上。“晚儿……哥哥回来了,哥哥终于……找到你了。”
兄妹俩就这样抱着,谁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压抑的啜泣声。青蒿转过身去,悄悄擦眼泪。凤临渊站在门边,静静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有欣慰,有感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
过了很久,苏晚才轻轻退开。她抬起头,看着兄长哭红的眼睛,伸手笨拙地替他擦泪:“不……哭。”
苏文远握住她的手,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像是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晚儿,你瘦了。”他哽咽着说,“也……变了。”
苏晚低下头,她知道兄长指的是什么——她眼里的茫然,她话语的迟缓,她整个人那种脆弱易碎的感觉。这些都不是他记忆中的妹妹。
“对不起,”她轻声说,声音还在发颤,“我……忘了。”
“该说对不起的是哥哥。”苏文远用力摇头,“哥哥没能保护你,没能早点回来……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多。”
凤临渊这时走上前来:“文远,先坐下说话吧。一路奔波,你也累了。”
苏文远这才想起礼数,连忙松开妹妹的手,要向凤临渊行礼。凤临渊抬手止住了:“私下场合,不必多礼。你们兄妹重逢,好好说说话。”
青蒿已经搬来了椅子,又奉上热茶。苏文远坐在苏晚对面,眼睛一直看着她,像是看不够似的。他的手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料——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苏晚在日记里读到过。
“陛下都告诉我了,”苏文远低声说,“这些年发生的事……还有你经历的。晚儿,你受苦了。”
苏晚摇摇头:“不苦……现在……很好。”
她说得很慢,但很认真。苏文远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疼。他能想象,这个从小被父亲和兄长捧在手心的妹妹,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入宫,卷入宫廷纷争,参与那个听起来就凶险万分的仪式,最后灵魂受损,记忆几乎全部丢失……
“父亲他……”苏文远声音哽住了,“临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他说,晚儿性子柔,但骨子里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怕你吃亏,怕你受伤……”
苏晚的眼泪又掉下来。她想起医书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想起日记里父亲入狱后的那些记录。那个她记不起面容的父亲,用这样的方式,一直守护着她。
“父亲……是好人。”她哽咽着说,“冤……冤枉的。”
“我知道。”苏文远握紧拳头,“这些年我在北境,一直在查。玄微那个妖道……他害了父亲,害了镇北王府,害了太多人。还好陛下圣明,为父亲平反,也除掉了那个祸害。”
提到玄微时,苏晚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苏文远注意到了,连忙转移话题:“晚儿,你看这个——”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支已经褪色的绢花,花瓣皱巴巴的,颜色也不再鲜艳,但能看出是桃花的形状。
“这是你六岁那年,春天第一次开花时,非要我帮你摘的。”苏文远的声音温柔下来,“我爬树摘了最大的一枝,你把它做成了绢花,说要永远留着。后来……后来家里出事,我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这朵花。”
苏晚接过那朵绢花,指尖轻轻触碰已经脆硬的花瓣。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一个小女孩站在桃树下,仰着头,奶声奶气地喊:“哥哥,要那朵!最大最红的!”
而树上,一个少年小心翼翼地攀着枝干,伸手去够那朵开得最盛的桃花。阳光透过花枝洒下来,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个少年,就是眼前的兄长。
“记得……”苏晚喃喃道,“桃花……哥哥摘的。”
苏文远的眼睛又红了:“对,是哥哥摘的。晚儿,你……你想起来了一点?”
“一点点。”苏晚指指自己的脑袋,“像……碎片。拼……不完整。”
“没关系,没关系。”苏文远连忙说,“能想起来就是好事。慢慢来,不着急。哥哥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哥哥陪着你,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哥哥都陪你。”
苏晚看着兄长,看着他眼中真切的疼爱与承诺。她用力点头,眼泪又掉下来,但这次是欢喜的泪。
那天下午,兄妹俩说了很多话——或者说,主要是苏文远在说,苏晚安静地听。他说起北境的雪,说起边塞的风,说起那些年隐姓埋名的生活,也说起对妹妹的思念和愧疚。苏晚虽然回应得不多,但听得很认真,偶尔会问一两个简单的问题。
凤临渊中途离开了,把时间留给他们兄妹。青蒿也退到外间,只偶尔进来添茶。
黄昏时分,苏文远才起身告辞。他需要去苏宅安顿,也要进宫谢恩。临走前,他握住苏晚的手:“晚儿,明天哥哥再来看你。等过几天你身体好些,哥哥带你回苏宅看看。那里……是咱们的家。”
苏晚点点头,一直送他到院门口。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她忽然开口:“哥哥。”
苏文远立刻转身。
“平安……”苏晚举起左手,给他看那枚青玉戒指,“母亲说……平安。”
苏文远看着那枚戒指,眼眶又湿了:“对,母亲总说,平安是福。晚儿,你要平安,哥哥也要平安。我们都好好的。”
他挥挥手,转身走了。苏晚站在院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拐角,久久没有动。
青蒿走过来,给她披上披风:“主子,回屋吧,天冷了。”
苏晚点点头,慢慢走回房间。书案上,她写的那句“近乡情更怯”还在,墨迹已经干了。她拿起那张纸,看了很久。
“青蒿,”她轻声说,“我……有家了。”
青蒿的鼻子又酸了:“是,主子有家了。有兄长,有苏宅,有……陛下,有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还有奴婢。主子有很多很多人关心您。”
苏晚转过头,看着青蒿红红的眼睛,忽然伸手抱了抱她:“谢谢。”
这个拥抱很轻,但很温暖。青蒿愣住了,随即紧紧回抱住她:“主子不用谢。奴婢的命是主子救的,这辈子都是主子的人。”
夜幕降临,宫灯次第亮起。静思苑里,烛火通明。苏晚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手中握着那朵褪色的绢花。
她想起很多事——兄长爬树摘桃花的样子,父亲在医书上的批注,母亲温柔的声音,还有……凤临渊说等春天带她看桃花的约定。
记忆的碎片还在慢慢拼合,也许永远拼不完整。但没关系,她想。那些丢失的,就让它丢失吧。重要的是现在——兄长回来了,父亲平反了,她身边有这么多关心她的人。
还有凤临渊。
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轻轻动了一下。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春天第一缕暖风拂过冰面,细微,但确实存在。
窗外飘起了小雪。细碎的雪花在灯光中飞舞,像无数白色的精灵。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冬天真的来了。
但苏晚知道,冬天过后就是春天。到那时,桃花会开,兄长会陪她回苏宅,而凤临渊……会带她看满园春色。
她把绢花小心地收进锦囊,和那枚青玉印章放在一起。然后,她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新的纸。
这一次,她没有临摹字帖,而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写下了几句话:
“兄长归,心渐安。冬已至,待春来。记忆虽碎,真情犹在。前路漫漫,徐徐行。”
字迹依然生疏,但很工整。写完后,她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折起,收进抽屉里。
这是她的新生日记。从今天开始。
窗外,雪越下越大。庭院很快覆上了一层银白,那株桃树的枝干上也积了薄雪,在月光下像玉雕的珊瑚。
而在遥远的北境,玄微曾经活动过的苍茫山深处,一个被厚雪覆盖的隐秘山洞里,某块黑色的石头碎片,在无人察觉的黑暗中,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光。
那光很短暂,转瞬即逝。
但确实闪过了。
像是某种沉睡了很久的东西,在漫长的寒冬里,轻轻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