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药圃里，露水还挂在草叶上，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无数细碎的钻石。苏晚蹲在宁神花丛边，手指轻轻抚过那锯齿状的叶片。青蒿在旁边轻声讲解：“这是宁神花，安神静心的，主子以前经常用它配药。”
苏晚没有回应，只是专注地看着那片叶子。忽然，她的手指停了下来，悬在叶片上方一寸的地方，微微颤抖。她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存在于眼前的东西。
“主子？”青蒿担忧地唤道。
苏晚猛地收回手，捂住额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她的脸色瞬间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主子您怎么了？”青蒿慌了，想去扶她，又不敢贸然触碰。
苏晚摆摆手，示意没事。但她的呼吸很急促，眼睛闭得很紧，眉头痛苦地皱起。过了好一会儿，那阵突来的痛楚才缓缓退去。她睁开眼睛，眼神比刚才更加茫然，还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恐惧。
“疼……”她喃喃道，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哪里疼？头疼吗？”青蒿急忙问。
苏晚摇摇头，指着自己的心口：“这里……空。”
空。这个词她说得很费力，但很准确。青蒿的心揪紧了。她知道主子说的“空”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某种更深层的缺失——记忆的缺失，身份的缺失，与这个世界联系的缺失。
“主子，”青蒿在她身边蹲下，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慢慢来，不着急。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奴婢会一直陪着您。”
苏晚转过头，看着青蒿。这个女孩的眼睛很红，像是哭过很多次，但眼神很坚定，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忠诚。苏晚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青蒿的脸颊。这个动作很突然，青蒿愣住了，随即眼泪就掉了下来。
“不……哭。”苏晚说，手指笨拙地抹去青蒿脸上的泪。
青蒿用力点头，擦干眼泪，挤出一个笑容:“嗯，不哭。主子饿不饿？奴婢去准备早膳。”
苏晚点点头。青蒿扶她站起来，两人慢慢走回房间。走到廊下时，苏晚忽然停下脚步，看向廊柱上的一道刻痕——那是不知多少年前，某个顽皮的宫人或者小皇子用石子划下的，浅浅的一道，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但苏晚注意到了。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刻痕。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一个穿着鹅黄色宫装的小女孩，拿着石子，偷偷在柱子上划了一下，然后慌张地左右看看，吐了吐舌头跑开了。
画面很短暂，像水面的倒影，一晃就消失了。但那种感觉还在——一种做了坏事怕被发现的、小小的紧张和兴奋。
“主子？”青蒿见她发呆，轻声唤道。
苏晚回过神，摇摇头，继续往前走。那道刻痕的主人是谁？那个小女孩是谁？她不知道。但那个画面是真实的，她能感觉到。
早膳后，凤临渊来了。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手里拿着一卷图纸:“苏晚，想不想看看宫外的样子？”
苏晚歪着头，表示不解。
凤临渊展开图纸，那是一幅京城舆图，绘制精细，街巷分明，连主要建筑都有标注。“这是京城，”他指着地图中央的皇城，“我们在这里。这里是西市，很热闹，卖各种东西；这里是国子监，读书人学习的地方；这里是……”
他耐心地讲解着，苏晚听得很认真，眼睛随着他的手指移动。当地图展到东南角时，她的目光停住了。那里标注着“梧桐巷”，旁边用小字写着“苏宅”。
苏晚的手指无意识地伸过去，点在“苏宅”两个字上。她的指尖有些颤抖。
“这里……”她抬起头，看向凤临渊，眼中满是困惑，“家？”
凤临渊的心重重一跳。他没想到苏晚会认出这个地方，更没想到她会用“家”这个词。自从失忆后，她从未表现出对任何地方的归属感，静思苑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居住的场所，不是“家”。
“对，”他声音有些沙哑，“这是你家。你父亲曾经住在这里。”
苏晚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她的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但显然什么也想不起来。最后，她移开目光，转向窗外，不再看地图。
但那一整天，她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青蒿教她认字，她把“苏”字写了一遍又一遍，笔画生疏，但很认真。写到第十遍时，笔尖忽然一顿，在纸上洇开一个墨点。她盯着那个墨点，眼神恍惚。
傍晚时分，皇后来了，还带着太子。太子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九连环，献宝似的递给苏晚:“苏娘娘，这个可好玩了，您试试？”
苏晚接过九连环，金属的触感冰凉。她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手指不自觉地开始动作——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练，即使大脑不记得，肌肉却记得如何解开这个玩具。金属环在她指尖穿梭、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不到半柱香时间，九连环就完全解开了。
太子睁大眼睛:“苏娘娘好厉害！霄儿学了三天才会呢！”
皇后和凤临渊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和痛楚。这个小小的九连环，是苏晚以前常玩的东西，她说解九连环能让她静心，思考复杂的问题时尤其有用。
而现在，她解开了，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熟练。
苏晚把解开的九连环还给太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刚才那个流畅的动作不是她做的一样。太子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打起精神，缠着她说话。孩子天真的话语似乎让苏晚放松了一些，她偶尔会点点头，或者简短地回应一两个字。
晚膳后，皇后和太子离开了。凤临渊没有立刻走，他坐在苏晚对面，看着她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那是她思考或不安时的小动作，以前就有，现在也保留着。
“苏晚，”他轻声说，“如果……如果你想回家看看，朕可以带你去。”
苏晚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家？”
“嗯，苏宅。”凤临渊说，“虽然你父母不在了，兄长还没找到，但那里……毕竟是你的家。”
苏晚沉默了很久。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的侧脸在光晕中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脆弱。
“空，”她最终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里……也空。”
凤临渊明白了。她说的不仅是苏宅空无一人，也是她心中对“家”的概念空空如也。没有记忆，没有情感联系，再熟悉的地方，对她来说也只是陌生的建筑。
“那就等你想去的时候再去。”他说，“不急。”
他又坐了一会儿，直到青蒿进来提醒该就寝了，才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苏晚还坐在那里，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衣带，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那一夜，苏晚睡得很不安稳。她在梦中看到了很多东西:熊熊燃烧的大火，女人的哭泣，男人的怒吼，还有……一个穿着官袍的中年男子，面容模糊，但眼神温和，对她说:“晚儿，要坚强。”
她惊醒时，天还没亮。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坐起身，大口喘着气，心脏跳得很快，额头全是冷汗。
“主子？”睡在外间的青蒿听到动静，连忙掌灯进来。
苏晚看着她，眼神惊恐，像是还没从梦境中完全脱离。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最后，她只是指着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
青蒿连忙倒水给她。苏晚喝得很急，水从嘴角流下来，她也顾不上擦。喝完后，她靠在床头，闭上眼睛，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做噩梦了吗？”青蒿轻声问。
苏晚点点头，眼睛依然闭着。过了很久，她才睁开眼，眼神恢复了平静，但那种空洞感更重了，像是被噩梦挖走了什么。
“不怕，”青蒿握住她的手，“梦都是假的。”
苏晚没有反驳，但也没有认同。她只是看着青蒿，看了很久，然后轻声说:“疼……记不起来，疼。”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表达记忆缺失带来的痛苦。青嵩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
“会好的，”她用力握着苏晚的手，“主子一定会想起来的。就算想不起来……您也还是您。”
这话说得很苍白，但苏晚似乎听懂了。她点了点头，重新躺下，闭上眼睛。青蒿为她掖好被角，坐在床边守着她，直到她呼吸重新变得平稳绵长。
窗外，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而苏晚的脑海里，那些梦的碎片还在漂浮、旋转，像秋日落叶，无法落地，也无法消失。
她不知道的是，在梧桐巷的苏宅里，书房暗格的最深处，一本被尘封多年的日记，正在等待某个能打开它的人。
日记的扉页上，是一行娟秀的字迹:
“永昌四年春，父蒙冤下狱。晚儿记于此，誓要查明真相，还父清白。”
署名是:苏晚。
那些丢失的记忆，正以最痛苦的方式，一点一点，试图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