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静思苑屋檐下的雨滴,一颗一颗,不紧不慢地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水花,然后汇入地面的积水中,荡开圈圈涟漪。苏晚的“新生”就在这样的节奏中,缓缓展开。
起初,她的世界很小。一间卧房,一方院落,几张熟悉的面孔。凤临渊每天会来坐一会儿,有时是早晨,有时是黄昏。他不说太多话,只是带些新鲜的东西给她:一枚半透明的雨花石,一片形状奇特的叶子,一朵从御花园新摘的睡莲。苏晚会接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眼睛亮亮的,像个收到礼物的小孩。
她开始学说话,但进展很慢。简单的词汇——“水”、“饭”、“花”、“树”——已经掌握,但稍长的句子就会卡壳,常常说到一半就停住,眉头微蹙,像是在脑海中费力地搜寻那个丢失的词。这时青蒿总会耐心地等待,或者轻声提示,从不催促。
更多的时候,苏晚是安静的。她喜欢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看庭院的景色。看蚂蚁排着队搬运食物,看麻雀在枝头蹦跳,看云影在天井上方缓缓移动。她的眼神专注而茫然,仿佛在透过眼前的景象,凝望着某种更深邃、更遥远的东西。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七月底,天气转凉,第一场秋雨不期而至。雨丝细密,敲打着瓦片和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苏晚坐在窗前,伸出手去接屋檐滴落的雨水。冰凉的水珠落在掌心,她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收回手,反而专注地看着水珠在手心里汇聚、流走。
凤临渊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侧对着他,半张脸隐在窗棂的阴影里,睫毛上似乎沾着窗外飘进来的水汽,湿漉漉的。那一瞬间,他恍惚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苏晚——不是那个冷静自持、洞悉一切的苏晚,而是更早之前,那个或许也曾在某个雨天,这样安静看雨的少女。
“喜欢雨?”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苏晚转过头,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辨认。然后,她轻轻点了点头,又转向窗外。雨水顺着琉璃瓦淌下,在檐下挂成一道透明的水帘。
“你以前,”凤临渊缓缓开口,声音和雨声混在一起,有些模糊,“也喜欢坐在窗边。不过那时候你看的不是雨,是医书,或者……星象图。”
苏晚没有反应。这些词汇对她来说太复杂了。她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窗棂上凝结的水珠。
凤临渊不再说话,陪她一起看雨。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两人轻浅的呼吸。这样的时刻,在这几个月的惊涛骇浪之后,显得格外奢侈,也格外沉重——因为平静的代价,就躺在他身边,却已不记得所有付出。
雨停时,天边现出一道淡淡的虹。苏晚的眼睛追着那抹色彩,直到它渐渐消散在逐渐明亮的天空里。
“虹。”她忽然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凤临渊的心猛地一跳。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说出一个并非直接需求的词。他侧头看她,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眼神追着彩虹消失的方向,有些出神。
“对,彩虹。”他尽量让声音平稳,“雨过天晴,就会出现。”
苏晚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还有未干的水迹,在光线下微微反光。她久久地看着,像是在研究什么深奥的谜题。
那天之后,她似乎对外界多了一丝兴趣。青蒿教她认院子里的花草,她会蹲在药圃边,用指尖小心地触碰薄荷的叶子,然后凑近闻那股清凉的气味;或者盯着宁神花淡紫色的花瓣,一看就是半天。青蒿告诉她名字和用途,她听得很认真,但显然记不住。不过没关系,青蒿愿意一遍遍重复。
八月初,太子的生辰。宫中按例有小规模的庆贺,皇后问凤临渊要不要让苏晚参加。凤临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带她去。不是为了让她想起什么,而是觉得,她应该接触更多的人和事。
宴会设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只有皇室近亲和几位重臣。苏晚穿着青蒿为她准备的浅碧色裙衫,头发简单地绾起,插着那支有裂痕的青玉簪——那是青蒿从她的旧物里找出来的,想着或许能唤起一点记忆。但苏晚看到簪子时,眼神依然陌生,只是觉得好看,便让青蒿戴上了。
她坐在凤临渊下首的位置,安静得像一株植物。大臣们向她行礼,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微微点头,眼神掠过那些陌生的面孔,没有任何停留。太子过来敬酒,她看着这个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丝早熟的男孩,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好像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
“苏娘娘,”太子端着一个小小的酒杯,里面是甜甜的果酿,“霄儿敬您。”
苏晚看了看凤临渊,后者对她轻轻点头。她学着别人的样子,端起面前的杯子,抿了一小口。果酿很甜,带着花果香气,她似乎喜欢这个味道,又喝了一小口。
宴会进行到一半,有乐师奏起舒缓的丝竹。苏晚的注意力被音乐吸引,她侧耳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打,节奏竟然和乐曲隐隐相合。这个细微的动作被皇后注意到了,她看向凤临渊,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是苏晚以前听琴时常有的小动作。
宴会快结束时,一位老臣多喝了几杯,谈起了南方新修的水利工程,说这是陛下登基以来最大的德政,解了万民之苦。他说得激动,声音有些大。苏晚原本在发呆,听到“水利”、“万民”这些词时,忽然抬起头,看向那位老臣。她的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努力理解什么。
然后,她转向凤临渊,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水……治水?”
凤临渊愣住了。整个凉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苏晚。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引起了注意,只是看着凤临渊,等待回答。
“是,”凤临渊稳住心神,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南方有水患,朕让人修了堤坝和沟渠,把水引到需要的地方。”
苏晚眨眨眼,像是在消化这个信息。良久,她轻轻点了点头,又转回去看亭外的荷花池,仿佛刚才那句问话只是偶然。
但凤临渊知道,那不是偶然。那是深埋在她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在缓慢地苏醒。不是记忆,不是知识,而是一种……本能。对民生疾苦的关注,对责任的理解,那是属于“苏晚”的本质,即使记忆的屏障再厚重,也无法完全遮蔽。
宴会结束后,凤临渊送苏晚回静思苑。月色很好,银辉洒满宫道,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苏晚走得很慢,不时抬头看看月亮,又低头看看影子,像个好奇的孩子。
走到静思苑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凤临渊。
“你,”她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很累。”
凤临渊怔住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表达对他的观察。他确实很累,朝政、新政推行、南方的水患后续、北境的边防……还有对她恢复情况的担忧,这一切都压在他肩上。但他从没想过,这个连完整句子都说不好的人,竟然能看出来。
“嗯,有点累。”他承认。
苏晚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袖。那是一个很轻、几乎没有实质接触的动作,却让凤临渊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温柔地攥了一下。
“休息。”她说,然后转身,走进了静思苑的院门。
凤临渊站在门外,看着她被青蒿接进去的背影,直到院门轻轻关上。秋夜的凉风吹过,带着桂花的甜香。他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开。
那支青玉簪,在苏晚发间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簪身上的裂痕里,那点微弱的光,今夜似乎比往常明亮了一丝。
而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夜空深处,一颗原本在七月十五后恢复正常的星辰,又极其轻微地,偏移了一点点位置。
像是某种遥远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