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指间流沙,无声滑落。转眼已是六月底,距离七月十五的仪式,只剩下半个月。皇宫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表面上一切如常,早朝、奏对、政务,井井有条;但有心人都能感觉到,某种看不见的压力正在积聚,像暴雨前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凤临渊推行新政的速度快得惊人。一个月内,三道减税诏书接连颁布,户部忙得人仰马翻;吏部开始了三年来最严厉的官员考核,十二名贪墨渎职的官员被革职查办;工部则接到了整修全国七大水系的紧急调令,国库的银钱流水般拨出。朝野议论纷纷,有赞陛下雷厉风行的,有怨新政太急的,但谁都不知道,这所有的忙碌背后,是一个世界为了证明自己“值得存在”而进行的最后努力。
苏晚这一个月过得很规律。上午在太医院跟几位老太医学针灸和药理,下午在静思苑的书房研究玄微留下的笔记和符咒,晚上则进行一种特殊的“冥想”——按照李德全从玄微遗物中找到的方法,练习如何“释放灵魂本质”。这个过程很痛苦,每次冥想结束,她都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浑身冷汗,头痛欲裂。青蒿心疼得直掉眼泪,却也知道劝不住。
这天下午,苏晚正在书房临摹一张复杂的符咒,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没有抬头,笔尖稳稳落下,朱砂在黄纸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
“你的符咒画得越来越好了。”凤临渊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苏晚放下笔,起身行礼:“陛下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凤临渊走进来,目光落在书案上那些符纸上,“这些……都是为仪式准备的?”
“是。”苏晚点头,“玄微的笔记里记载了一种‘护魂阵’,可以在仪式中保护我们的魂魄不至于完全消散。虽然效果有限,但总比没有好。”
凤临渊拿起一张符纸细看。符咒的纹路复杂精妙,朱砂中似乎掺入了某种金色的粉末,在光线下微微闪烁。
“这是什么?”他指着那些金粉。
“是雷击木的灰烬,混合了臣妾的血。”苏晚平静地说,“玄微说,至净之魂的血有特殊的净化效果,可以增强符咒的威力。”
凤临渊的手顿了顿。他放下符纸,看向苏晚:“这一个月,你瘦了很多。”
“陛下也是。”苏晚看着他眼下的乌青,“新政推行不易,陛下要多保重身体。”
两人一时无言。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抓紧最后的时间歌唱。盛夏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光斑中有尘埃缓缓浮动,像是时间的碎屑。
“云裳的玉佩找到了。”凤临渊忽然说。
苏晚眼睛一亮:“在哪里?”
“玄冰室最底层的冰层下。”凤临渊的声音有些低沉,“李德全带人凿了三天冰,才找到。玉佩完好无损,只是……握在手里的时候,能感觉到一种很深的悲伤。”
他取出一个锦囊,小心地倒出一枚羊脂玉佩。玉佩温润如凝脂,雕着精致的蝶恋花纹样,正是云裳生前最爱的那枚。玉佩中心有一道极细的裂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这道裂纹是新的。”苏晚接过玉佩,指尖触到的瞬间,心脏猛地一缩——那是一种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像深海的水压,几乎让她窒息。
“玄微用这枚玉佩作为云裳残魂的容器。”凤临渊看着玉佩,“现在残魂消散了,但那种痛苦……还留在里面。”
苏晚深吸一口气,将玉佩放回锦囊:“仪式时,这枚玉佩会放在北位。陛下需要以自己的帝王之气为引,激活其中残留的情感能量,与另外三方产生共鸣。”
“朕知道。”凤临渊点头,“李德全已经详细解释过了。”
又是一阵沉默。阳光缓缓移动,从地面爬上书案,照亮了那些符纸,也照亮了苏晚苍白的脸。
“苏晚。”凤临渊叫她。
“嗯?”
“如果仪式失败了,”他的声音很轻,“你想过会怎么样吗?”
苏晚沉默了片刻:“想过。最坏的结果,‘监察者’判定这个世界不合格,重置一切。我们所有人,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努力,都会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如果成功了呢?”凤临渊看着她,“如果‘监察者’认可了这个世界,允许它继续存在,但你的灵魂受损了,失去了部分记忆或者情感……那样的世界,对你来说,还值得留下吗?”
这个问题太沉重。苏晚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株桃树——桃花早已谢尽,现在结满了青涩的小果子。
“陛下,”她没有直接回答,“您相信命运吗?”
“以前不信。”凤临渊走到她身边,“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朕开始觉得,也许真的有一种力量,在安排着一切。”
“臣妾以前也不信。”苏晚轻声说,“但现在臣妾觉得,命运或许存在,但我们依然有选择的权利。就像这棵桃树,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落叶,冬天休眠——这是它的命运。但它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却是由它自己决定的。”
她转过身,看着凤临渊:“臣妾来到这个世界,成为‘变量’,这是命运。但臣妾选择帮助陛下,选择面对真相,选择参加仪式——这是臣妾的选择。至于仪式之后会怎样……臣妾不知道。但臣妾知道,这一刻的选择,是真实的。”
凤临渊看着她,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这一刻,他忽然很想拥抱她,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告诉她自己会保护她,告诉她不必牺牲。但他知道,他不能。这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这是关乎整个世界存亡的时刻。
“苏晚。”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手心有薄薄的茧——那是这一个月练习画符留下的。
“陛下?”
“等这一切结束,”凤临渊的声音很坚定,“无论结果如何,朕都会找到你。如果你还记得,朕会问你那个问题。如果你不记得了……朕会让你重新认识朕,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她看着凤临渊,看着他那双深沉如夜的眼睛,里面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执拗的温柔。
“好。”她听见自己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惨白:“主子,陛下,不好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出事了!”
东宫一片混乱。太医们跪了一地,皇后守在床边,紧紧握着太子的手,眼泪无声地流着。床上的凤凌霄小脸通红,呼吸急促,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那不是正常的汗水,而是泛着淡金色的液体。
“怎么回事?”凤临渊快步走进来。
“陛下!”皇后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霄儿他……他今早还好好的,下午突然发热,然后就……就这样了!”
苏晚走到床边,取出寻阴盘。指针剧烈抖动,指向太子的心口——那里的皮肤下,隐约可见一道淡金色的纹路在缓缓流动。
“是血脉之力。”她脸色凝重,“太子在无意识中激发了体内的皇室血脉,但控制不住,力量反噬了。”
“怎么会突然激发?”凤临渊问。
“可能是因为仪式临近,天地间的能量场在变化。”苏晚解释,“太子体内的血脉对这种变化很敏感,自动产生了反应。但他年纪太小,经脉脆弱,承受不住这么强的力量。”
她看向太医:“给太子用了什么药?”
“回苏主子,用了清热解毒的方子,但……没用。”太医颤声回答。
苏晚快速思索。玄微的笔记里提到过类似情况:“皇室血脉觉醒时,若宿主年幼,可用‘镇脉符’暂时压制,辅以‘清心草’疏导……”
“青蒿!”她转头,“去我书房,左手边第三个抽屉,里面有一个木盒,把里面的符纸和药材都拿来!”
“是!”
青蒿飞奔而去。苏晚取过银针,在太子的几个穴位上快速刺下。每刺一针,太子身体就抽搐一下,但呼吸稍微平缓了一些。
“他在抵抗。”皇后哽咽道,“霄儿在用自己的意志抵抗那股力量……”
苏晚看着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八岁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承受这样的痛苦。而她,还要在仪式中抽取他的精血……
“对不起。”她低声说,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青蒿很快回来了。苏晚接过符纸,那是她这一个月画的“镇脉符”中的一张。她将符纸贴在太子心口,然后取过清心草,用特制的方法碾碎,混合自己的血,涂抹在符纸周围。
符纸开始发光,淡金色的光芒与太子皮肤下的纹路相互抵消。渐渐地,太子的呼吸平稳下来,脸上的潮红褪去,身上的金色汗水也停止了渗出。
“暂时压制住了。”苏晚松了口气,“但这只是暂时的。接下来半个月,太子必须每天服用清心草汤,并接受臣妾的针灸疏导。否则在仪式那天,血脉之力全面爆发,他……撑不住。”
皇后紧紧抱着儿子,眼泪止不住地流。凤临渊站在床边,看着妻儿,眼神深沉如海。
“陛下,”苏晚轻声说,“或许……我们可以考虑取消太子的参与。用其他的代替品——”
“不行。”凤临渊打断她,“玄微的笔记说得很清楚,必须是活生生的皇室嫡脉之血,才能产生真正的共鸣。替代品效果会大打折扣,很可能导致仪式失败。”
他看向床上沉睡的儿子,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这是霄儿的责任,也是他的……选择。虽然他现在还不懂,但朕相信,如果他懂,他也会愿意的。”
苏晚沉默了。她知道凤临渊说得对。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承担着责任,付出着代价。
“那臣妾会尽最大努力,保护太子。”她最终说。
“朕知道。”凤临渊看向她,“你一直在尽力保护所有人。”
夜色渐深。苏晚和青蒿留在东宫,继续为太子施针用药。凤临渊和皇后守在旁边,一夜未眠。
窗外,月华如水。七月十五,越来越近了。
而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夜空深处,一颗原本暗淡的星辰,忽然亮了一下。
那光芒很微弱,转瞬即逝。
但确实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