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静思苑的书房里,烛火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墙壁上,像是三座沉默的雕像。苏晚已经讲完了——从玄微的笔记,到听涛阁的铜镜,再到皇后与李德全的对话。她讲得很平静,没有刻意渲染,只是陈述事实,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凤临渊一直沉默地听着。他没有打断,没有质疑,只是坐在那里,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一下,又一下。烛光在他脸上跳跃,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疯狂、痛苦、最后归于清醒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明亮,像寒夜里的星辰。
苏晚讲完了。房间里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窗外的虫鸣声变得格外清晰,一下下敲打着耳膜。
良久,凤临渊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所以,朕这十年的痛苦,父皇早就知道?”
皇后低下头:“是。”
“他知道玄微在朕体内种下了魔种?知道云裳会被囚禁?知道朕会因此疯魔十年?”
“……是。”
凤临渊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好。真好。不愧是朕的父皇,不愧是……一代明君。”
“陛下——”皇后想说什么,却被凤临渊抬手制止。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们。窗外,一轮残月挂在枝头,清冷的光辉洒满庭院。他的背影挺直,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苏晚,”他没有回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从看到玄微的笔记开始。”苏晚如实回答,“那些关于‘试验场’、‘变量’的描述,和我身上的‘系统’有太多相似之处。”
“系统?”
“就是那个指引臣妾、给臣妾发布任务的存在。”苏晚解释道,“它让臣妾进宫,让臣妾接近陛下,让臣妾‘改变暴君命运’。但现在臣妾明白了,那不是什么神秘力量,而是‘监察者’的管理程序。臣妾的任务,就是他们实验的一部分。”
凤临渊转过身,看着她:“那你现在……还有‘任务’吗?”
苏晚摇头:“自从玄微的仪式被打断,母种被毁之后,‘系统’就再没有出现过。臣妾猜测,要么是‘监察者’认为实验出现了重大变量,暂时中止了干预;要么就是……他们在观察,观察臣妾这个‘变量’会如何影响事态发展。”
“所以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他们都在看着?”皇后的声音有些发颤。
“很可能。”苏晚点头,“铜镜里的画面显示,‘监察者’一直在实时监控这个世界。我们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反应,都是他们的实验数据。”
凤临渊重新坐回椅子,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这是一个沉思的姿势:“三个月后,他们来‘验收成果’。这个‘成果’,指的是什么?”
“玄微的笔记里提到,是‘进化程度’。”苏晚回忆着,“但具体标准不明。可能是文明的进步,可能是社会的发展,也可能是……生命体在面对终极真相时的反应模式。”
“反应模式……”凤临渊重复着这个词,“所以父皇选择了隐瞒,玄微选择了反抗,而你……选择了面对。”
“是。”苏晚看着他,“现在,陛下也要做出选择了。”
选择。这个简单的词,此刻却重如泰山。凤临渊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这三十年的记忆:幼时父皇严厉但偶尔流露的温情,少年时与云裳无忧无虑的时光,镇北王府大火那天的血色黄昏,之后十年如影随形的痛苦与疯狂,还有最近这几个月,从绝望到清醒的挣扎……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所有那些他认为真实的东西,现在都可能只是实验数据的一部分。
多么荒谬。
“陛下,”皇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如果您需要时间……”
“不需要。”凤临渊睁开眼,眼中已没有了迷茫,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决断,“既然知道了,那就面对。这是朕的选择,也是……朕的责任。”
他看向苏晚:“那个仪式,具体要怎么做?朕要听详细的。”
苏晚看向皇后。皇后点点头,从袖中取出李德全给她的那张图纸,摊开在书案上。
图纸绘制得很精细,是一个九宫八卦阵的变体。中央是帝王位,东、南、西、北四个正方位分别对应太子、皇后、苏晚,以及……一个空缺的位置。
“北位是谁?”凤临渊指着那个空缺。
“原本应该是云裳。”皇后低声说,“她是‘执念之魂’,与陛下的痛苦深度绑定。但现在她……”
她消散了。那个位置空了。
“没有替代人选吗?”凤临渊皱眉。
“有。”苏晚指着图纸上的一行小字,“玄微的笔记里提到,如果缺少某个方位的‘魂’,可以用相应的‘器’代替。北位对应‘水’,主‘情’,可以用一件承载深厚情感的器物作为媒介。”
凤临渊立刻想到了:“云裳的玉佩。她一直贴身佩戴,是母妃留给她的遗物。那玉佩随她十年,应该承载了足够的情感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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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点头:“李公公也提到了这个。玉佩现在应该还在玄冰室,或者……被玄微藏在了别处。”
“朕会派人去找。”凤临渊将图纸仔细看了一遍,“仪式的时间呢?”
“七月十五,子时。”苏晚说,“那天是九星连珠,也是‘监察者’预定到来的时间。我们需要在他们开始评估之前,主动展示这个世界的‘进化潜力’。”
“怎么展示?”
“通过共鸣。”苏晚解释道,“太子的血脉,皇后的痛苦,我的纯净灵魂,还有云裳玉佩中的执念,在陛下的统御下产生共振。这种共振会产生一种特殊的精神波动,向‘监察者’证明:这个世界虽然不完美,虽然充满痛苦和挣扎,但生命体依然有能力产生真挚的情感,有勇气面对真相,有意志去追求更好。”
凤临渊沉默了片刻:“风险呢?皇后之前说,你们三个人都会有损伤。”
“是。”皇后接过话,“霄儿需要献出部分精血,可能会体虚一段时间;臣妾需要回忆最痛苦的时刻,心神可能受损;苏姑娘的灵魂需要完全释放,可能会留下永久性的痕迹。”
“永久性是指?”
“可能是记忆缺失,可能是情感淡漠,也可能是……”皇后看了一眼苏晚,“灵魂不再完整。”
凤临渊的手指收紧了。他看着苏晚:“你愿意承受这些?”
苏晚迎上他的目光:“臣妾已经做出了选择。”
“为什么?”凤临渊问得很直接,“你本可以离开。皇后说了,可以给你自由。”
“因为臣妾在这里遇到了值得守护的人。”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青蒿,李公公……还有那些臣妾未曾谋面,但也在努力生活的百姓。他们的存在是真实的,他们的情感是真实的,他们的痛苦和希望都是真实的。”
她顿了顿:“就算这个世界是‘试验场’,就算我们的命运被设计,但此刻的选择,是臣妾自己的。臣妾选择相信,真实的痛苦和真实的勇气,值得被看见。”
凤临渊看着她,很久没有说话。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种复杂的、深沉的情绪。最后,他缓缓点头:“好。那我们就一起,让‘监察者’看看,这个被他们视为试验场的世界,到底有多么……顽强。”
计划就此定下。接下来一个月,他们需要完成几件事:找到云裳的玉佩,训练太子控制血脉之力,帮助皇后准备面对痛苦回忆,以及……让苏晚调整状态,适应灵魂的完全释放。
而凤临渊自己,除了统御全局,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做:让这个国家,在三个月内,呈现出最好的状态。
“李德全。”他唤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老太监推门而入,脸色凝重。显然,他听到了刚才的所有对话。
“陛下。”他跪下。
“起来。”凤临渊看着他,“你是父皇的人,也是玄微计划的知情者。朕不追究你的隐瞒,但朕需要你……全力以赴。”
“老奴万死不辞。”李德全的声音有些哽咽。
“第一,找到云裳的玉佩。翻遍玄冰室,搜遍听涛阁,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
“遵旨。”
“第二,联系所有可靠的大臣,朕要在一个月内,推行新政:减免赋税,整饬吏治,兴修水利,开设学堂。三个月后,‘监察者’看到的世界,必须是生机勃勃的,而不是死气沉沉的。”
“陛下,时间太紧——”
“那就抓紧每一刻。”凤临渊打断他,“告诉他们,这是国运之战,没有退路。”
“是。”
“第三,”凤临渊看向苏晚和皇后,“保护好她们。仪式开始前,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老奴以性命担保。”
布置完这些,已是后半夜。凤临渊让皇后先回东宫休息,却留下了苏晚。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烛火已经燃了一半,烛泪堆积如小山。
“苏晚。”凤临渊的声音有些沙哑。
“臣妾在。”
“如果仪式成功,如果这个世界通过了评估,”他看着她,“你……还打算离开吗?”
这个问题,苏晚其实已经想过了。灵魂受损后,她可能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世界,也可能不再是她自己。但留在这里,以一个不完整的灵魂,又算什么?
“臣妾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但臣妾答应过陛下,等到桃花开了,会给陛下一个答案。现在桃花已经谢了,所以……”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东西——那是一枚青玉簪,式样简单,但玉质温润,是凤临渊之前送给她的。
“臣妾想把这枚簪子还给陛下。”她说。
凤临渊的脸色变了:“你……”
“但不是现在。”苏晚将簪子放在书案上,“等仪式结束后,如果臣妾还记得,如果臣妾还能做出选择,陛下再问臣妾一次。那时,臣妾会给陛下真正的答案。”
这是一个承诺,也是一个不确定的约定。凤临渊看着那枚青玉簪,良久,伸手拿起,却没有收回,而是重新递给苏晚。
“那你先收着。等仪式结束,如果朕还活着,如果你还记得,朕会再问你一次。”
苏晚接过簪子,指尖触到他的掌心,温度滚烫。
“好。”她说。
窗外,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他们,将用接下来的九十天,向高高在上的“监察者”,证明这个世界存在的价值。
无论代价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