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涛阁位于京郊三十里外的落霞山麓，背倚青山，前临深潭，确是一处清幽之地。苏晚与青蒿扮作寻常香客，乘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晨雾未散时便悄然出城。
马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青蒿撩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渐浓的雾气：“主子，这地方……感觉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
“太安静了。”青蒿压低声音，“已是暮春，山中应有鸟鸣虫声，可这一路过来，除了马蹄和车轮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苏晚也察觉到了。山林死寂，连风都像是被什么压制着，只在树梢发出沉闷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的、让人呼吸不畅的滞重感。
“是结界。”她判断道，“玄微在这里布下了某种阵法，压制了生机。”
马车在晌午时分抵达听涛阁。那是一座三层木楼，飞檐翘角，雕花窗棂，建筑精巧，但处处透着破败——漆皮剥落，瓦当残缺，院中荒草丛生，几乎淹没石径。最诡异的是，整座楼阁一尘不染，连蛛网都没有，干净得像每天都有人打扫。
“小心。”苏晚提醒青蒿，两人下了马车。
院门虚掩，推开的瞬间，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温度低，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在玄冰室感受到的如出一辙。苏晚怀中的寻阴盘剧烈颤动，指针疯狂旋转，最后死死指向阁楼三层。
“在上面。”
她们踏入庭院，脚下的石板路发出空洞的回响。荒草间，隐约可见一些奇怪的刻痕——不是文字，也不是图案，而是一些扭曲的线条，像某种电路的纹路。苏晚蹲下身仔细查看，越看越心惊：这些纹路的结构，竟和她记忆中某些现代科技的电路图有相似之处。
这不可能。这个世界不应该有这种东西。
“主子？”青蒿不解。
“没什么。”苏晚站起身，“上去看看。”
一楼是普通的厅堂，桌椅摆放整齐，但蒙着厚厚的灰尘——奇怪，院子里明明很干净。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笔法精妙，但细看之下，那些山水不是自然的景象，而是某种扭曲的、怪异的构图，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二楼是书房。书架上的书籍摆放得整整齐齐，但苏晚随手抽出一本，翻开一看，里面全是空白页。再抽一本，还是空白。所有的书，都是空壳。
“障眼法。”她放下书，“玄微不想让人知道这里真正藏着什么。”
青蒿在书案前发现了一个暗格，打开后里面是几卷泛黄的图纸。展开一看，上面绘制的不是道符阵法，而是一些精密的机械结构图——齿轮、轴承、连杆，还有看不懂的标注。
“这是……什么？”青蒿完全看不懂。
苏晚却看懂了。那是简易蒸汽机的原理图，还有……某种能量转换装置的草图。图纸的角落，有一行小字：“以此物集天地之力，或可破界。”
玄微不仅研究玄学邪术，还在研究科技。或者说，他在尝试将两种体系融合。
“他到底想做什么？”青蒿喃喃道。
“他想制造一件武器。”苏晚收起图纸，“一件能对抗‘监察者’的武器。”
三楼是卧房，布置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但房间中央，立着一面巨大的铜镜——足有一人高，镜框雕刻着繁复的云纹，镜面却一片混沌，映不出任何影像。
苏晚走到镜前，伸手触摸镜面。指尖触及的瞬间，镜面忽然泛起涟漪，像水面被投入石子。涟漪扩散，混沌渐渐散去，镜中开始浮现影像——
不是她自己的倒影，而是一个房间。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白色的墙壁，金属的家具，发光的屏幕，还有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器物。
那是……现代的房间。
苏晚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看到镜中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电子钟，显示着时间和日期：2025年12月5日，下午3点27分。
那是她原本世界的日期。
“这……这是什么地方？”青蒿的声音在颤抖，“这些古怪的东西……”
苏晚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镜中的画面。画面开始移动，像是在跟随某个人的视角。那个人在房间里走动，走到一个巨大的屏幕前。屏幕上显示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还有……一些熟悉的画面。
她看到了凤临渊，看到了皇后，看到了太子，看到了自己。那些画面像监控录像一样实时播放着，旁边还有不断滚动的文字标注：
“试验场编号：tx-47”
“当前文明阶段：封建王朝晚期”
“关键观测个体：凤临渊、苏晚”
“下次评估时间：90天”
屏幕前，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椅子上。那身影不是人形，而是一团不断变化的光晕，光晕中隐约可见类似触手的结构在舞动。它（？）伸出其中一根触手，在屏幕上点击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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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苏晚听到了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冰冷，机械，没有任何情感：
“tx-47出现异常变量。变量个体‘苏晚’行为超出预设参数，正在影响关键个体‘凤临渊’的命运轨迹。是否需要介入矫正？”
另一个声音回答，同样冰冷：“暂不介入。观察变量带来的变化。，启动重置程序。”
“明白。继续观测。”
画面戛然而止。铜镜恢复了混沌。
苏晚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她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真的是“试验场”，而她，是“变量”。系统所谓的“任务”，所谓的“改变暴君命运”，其实都是这个“试验”的一部分。她不是来拯救谁，她只是一个被投入试验场的观测样本，用来测试“变量”对“试验场”的影响。
而“监察者”三个月后要做的“验收”，就是评估这个“试验”的结果。如果结果不理想，如果“世界完整性”低于某个标准，他们就会……重置一切。
“主子？主子您怎么了？”青蒿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苏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向铜镜，镜面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但她知道那不是幻觉。
“青蒿，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奴婢……奴婢看到一些古怪的画面，看不懂。”青蒿的脸色苍白，“但奴婢听到了一些声音，说……说‘重置’什么的。”
连青蒿都能看到听到，说明这不是只针对她的幻觉。这面镜子，是玄微制造的、能够窥视“监察者”的装置。他用三十年时间，研究出了如何窥探这个世界的“真相”。
“这面镜子，”苏晚抚摸着镜框，“是玄微最大的秘密。他通过这面镜子，知道了这个世界的本质，也知道了‘监察者’的存在。”
“所以他才想反抗……”青蒿喃喃道。
“对。”苏晚点头，“他不甘心当一个试验品，不甘心自己的命运被更高存在随意摆布。所以他准备了三十年，想要在‘监察者’到来时，打破这个牢笼。”
她忽然理解了玄微。那个疯狂、偏执、害了无数人的国师，内心深处，竟是一个想要挣脱命运囚笼的反抗者。
“主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青蒿问，“如果……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试验场’，如果三个月后真的会被‘重置’，那我们……能做什么？”
苏晚沉默了很久。她的目光落在铜镜上，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是这个世界的苏晚的脸，却承载着她——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的意识。
“青蒿，”她轻声说，“如果让你选择，你是愿意活在虚假但安稳的世界里，还是愿意知道真相，哪怕真相很残酷？”
青蒿想了想，坚定地说：“奴婢愿意知道真相。哪怕真相再残酷，至少……是真的。”
“是啊。”苏晚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苦涩，“至少是真的。”
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里面是空的，但底部有一个隐秘的夹层。她撬开夹层，取出一本更薄的册子——不是玄微那种潦草的手札，而是一本装订精美、纸张特殊的笔记。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致后来者：若你看到这本笔记，说明你已经通过‘真相之镜’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本质。不必惊慌，不必绝望。既然你能看到这些，说明你也是‘变量’，和我一样，是被选中来改变这个世界命运的人。”
苏晚的心跳加速。她快速翻阅下去。
“我，玄微，原名陈玄，来自另一个世界。五十年前，我像你一样，被投入这个试验场，任务是‘推动该世界科技发展’。我成功了，但我也发现了真相——我们不是救世主，我们是实验品。”
“监察者每隔三十年来评估一次试验结果。我的第一次评估即将到来时，我决定反抗。我制造了‘真相之镜’，窥探到了他们的存在，也知道了这个试验的真正目的：测试智慧生命在认知到世界本质后的反应模式。”
“真是讽刺，对吗？连我们的反抗，都是他们试验的一部分。”
“但我没有放弃。我花了三十年时间，研究如何打破这个牢笼。我发现了三把‘钥匙’：至纯之血、至痛之魂、至净之魂。至纯之血代表这个世界的本源力量，至痛之魂代表这个世界最强烈的情感能量，至净之魂……”
“至净之魂，就是像你我这样的‘变量’。我们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纯净无垢，是打破世界壁垒的最佳媒介。”
“集齐三把钥匙，在‘监察者’到来时，以特定仪式引动星力，就能在世界壁垒上打开一个缺口。虽然可能无法完全挣脱，但至少……能让他们看到，我们不是任由摆布的玩偶。”
笔记到这里中断了。后面几页被撕掉了，但苏晚注意到，撕口很新，像是最近才被撕的。
有人来过这里。在她之前，已经有人拿走了最重要的部分。
“主子，”青蒿忽然低声道，“有人来了。”
楼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很轻，但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格外清晰。不止一个人。
苏晚迅速收起笔记，拉着青蒿躲到屏风后。脚步声上了三楼，停在房间门口。
门被推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
借着屏风的缝隙，苏晚看清了来人的脸——
一个是李德全。
另一个，是皇后。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沉。她看到皇后走到铜镜前，伸手触摸镜面。镜中再次浮现影像，但这次不是现代房间，而是……皇宫。乾元殿里，凤临渊正伏案批阅奏折，眉头紧锁。
皇后看着镜中的凤临渊，眼神复杂。良久，她轻声道：“李公公，陛下他……知道这些吗？”
李德全垂手站在一旁：“回娘娘，陛下……尚不知情。老奴按照先帝遗命，只在必要时，向特定的人透露真相。”
“特定的人？”皇后转过头，“比如本宫？为什么是本宫？”
“因为娘娘是‘至痛之魂’。”李德全的声音很低，“玄微国师的计划里，需要一位承受极致痛苦却仍保持清醒的灵魂。先帝选定了您——您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兄长的信任，看着陛下为云裳痛苦十年，却依然坚守皇后之责，守护太子。您的痛苦，是这个世界上最坚韧的情感能量。”
皇后的身体晃了晃，她扶住镜框才站稳：“所以……本宫的痛苦，都是被安排好的？”
“不完全是。”李德全摇头，“您的痛苦是真实的，选择也是真实的。先帝只是……预见到了您的命运，并相信您能承受。”
“先帝……”皇后闭上眼睛，“他到底……想做什么？”
“先帝晚年，通过玄微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李德全缓缓道，“他没有选择反抗，因为他知道，以我们目前的力量，反抗只会招致毁灭。他选择了另一条路：让这个世界‘合格’，让‘监察者’满意，从而获得更长的发展时间。”
“所以他容忍玄微在宫中布局？容忍陛下痛苦十年？”
“那是……必要的代价。”李德全的声音有些颤抖，“先帝认为，只有经历过极致的痛苦和疯狂，然后选择清醒和承担的人，才有资格领导这个世界度过危机。陛下他……通过了考验。”
皇后沉默了。许久，她睁开眼睛，眼中已没有了迷茫，只有一种沉重的决断：“本宫该怎么做？”
“协助苏姑娘。”李德全说，“她是‘至净之魂’，是这个计划的关键。三个月后，当‘监察者’到来时，您需要以您的痛苦为引，苏姑娘需要以她的灵魂为媒，太子需要以他的血脉为基，共同完成一个仪式——不是打破牢笼，而是向‘监察者’证明：这个世界，值得继续存在。”
屏风后，苏晚握紧了拳头。她终于明白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牺牲，都是一场巨大的、残酷的测试。
而她，是这场测试的最后一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