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马车在暮色中缓缓前行。车厢里异常安静,只有车轮碾压石板路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凤临渊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呼吸平稳,但苏晚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指尖——那是强行压制情绪的表现。
她也没有说话。此刻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十年的执念,真相如此残酷,最后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云裳以那样决绝的方式选择解脱,既是为了结束自己的痛苦,也是为了让凤临渊不再被束缚。
牺牲,有时是一种最深的温柔。
马车在东宫门口停下时,暮色已深。宫灯次第亮起,将飞檐的影子拉得很长。李德全早已等在门外,看到他们下车,快步迎上。
“陛下,”他压低声音,“太子殿下已经醒了,太医们说脉象平稳,只是……还有些虚弱。”
凤临渊点点头,脚步却转向另一个方向:“朕先去沐浴更衣。苏晚,你去看看太子。”
苏晚明白他的意思。他现在这个样子——衣衫破损,满身血污,神情憔悴——不适合让皇后和太子看到。她应了声“是”,跟着李德全走向寝殿。
寝殿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皇后坐在床边,正用湿毛巾轻轻擦拭太子额头的细汗。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苏晚时,眼神复杂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平静。
“太子如何?”苏晚问。
“醒了小半个时辰,喝了点米汤,又睡了。”皇后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儿子,“太医说……他体内的东西,好像弱了很多。”
“母种已毁,子种自然失去活性。”苏晚走到床边,观察太子的面色——虽然苍白,但已没有那股诡异的青色。她取出寻阴盘,指针指向太子时,只是轻微颤动,不再疯狂旋转。
确实,子种的威胁暂时解除了。
“云裳呢?”皇后忽然问。
苏晚的手顿了顿。她没想到皇后会主动问起。
“她……”苏晚斟酌着用词,“解脱了。”
皇后沉默了很久。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让她的表情看不真切。最后,她轻声说:“解脱了也好。困了十年……太苦了。”
这话里没有嫉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同情。苏晚有些意外。在她印象里,皇后对云裳一直是敌视的,是那种情敌间的敌视。但现在看来,或许皇后恨的不是云裳这个人,而是云裳在凤临渊心中占据的位置。
“娘娘,”苏晚想了想,还是决定说,“陛下他……需要一些时间。”
皇后抬起眼,看着她:“那你呢?你需要时间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苏晚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
“本宫看得出来,你对陛下……”皇后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摆摆手,“罢了,你下去吧。本宫守着霄儿就好。”
苏晚行礼告退。走出寝殿时,夜风迎面吹来,带着初夏微凉的气息。她站在廊下,看着满天星斗,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这一天,太长了。
她回到静思苑时,青蒿已经等在门口。看到苏晚平安归来,青蒿明显松了口气。
“主子,您受伤了?”她注意到苏晚衣袖上的血迹。
“不是我的血。”苏晚摇头,“陛下怎么样了?”
“陛下在偏殿沐浴更衣,李公公在伺候。”青蒿顿了顿,低声道,“主子,有件事……奴婢不知该不该说。”
“说。”
“就在一个时辰前,奴婢在整理药房时,寻阴盘忽然又有了反应。”青蒿的声音有些发颤,“很微弱,很短暂,但确实是……母种的波动。”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跳:“在哪里?”
“方向不定,像是……在移动。”青蒿的脸色发白,“而且,就在刚才,又出现了两次。”
母种已毁。这是她和凤临渊亲眼所见。那黑色晶体碎裂成齑粉,玄微的声音也消失了。
除非……
“除非母种不止一个。”苏晚喃喃道。
或者,玄微早就在别处留下了备份。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如果玄微真的如此谨慎,那么今天的胜利可能只是暂时的。九星连珠之夜还没到,太子的危机并未真正解除。
“这件事先不要告诉陛下。”苏晚对青蒿说,“等他缓过来再说。”
青蒿点头:“奴婢明白。”
苏晚回到房间,没有点灯。她坐在黑暗里,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云裳最后的眼神,那解脱的笑容;凤临渊按碎晶体时的决绝;还有皇后那声叹息。
每个人都在痛苦,每个人都在挣扎。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可能还在暗处,冷冷注视着他们。
窗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苏晚听得出是谁。她没有起身,只是静静等着。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站在门口。月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勾勒出挺拔的轮廓。是凤临渊。
他已经换了干净的常服,头发也重新束起,除了眼中残留的红血丝,几乎看不出刚才经历过一场生死搏杀。
“还没睡?”他问。
“睡不着。”苏晚实话实说。
凤临渊走进来,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未点燃的油灯。
“太子没事了。”他说,“太医说再调理几日就能恢复。”
“那就好。”
短暂的沉默。
“云裳她……”凤临渊的声音有些干涩,“最后……痛苦吗?”
苏晚想了想:“看起来很平静。像是……终于等到了想等的人。”
这个答案让凤临渊闭上眼睛。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再睁开眼时,眼中那些翻涌的情绪已经被强行压下。
“朕欠她一句道歉。”他低声说,“十年了,朕把她困在记忆里,用痛苦滋养她的痛苦……朕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她是什么样子。”
“陛下,”苏晚轻声说,“您也是受害者。”
“但朕活下来了。”凤临渊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但还隐隐作痛,“而她,连魂魄都没能留下。”
这是事实。锁魂针被拔出,母种被毁,云裳的魂魄失去了依托,彻底消散在天地间。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至少她解脱了。”苏晚说,“至少她最后,是笑着离开的。”
凤临渊没有接话。他看向窗外,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是下弦月,弯弯的一钩,像一道伤疤印在天上。
“苏晚。”
“臣妾在。”
“谢谢你。”他的声音很轻,但很认真,“如果没有你,朕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
苏晚摇摇头:“是陛下自己选择了清醒。”
凤临渊看着她。月光从窗户斜照进来,落在她脸上,让她的侧脸轮廓显得柔和而清晰。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这几个月来,他之所以能一次次从疯狂边缘拉回自己,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药,她的方法,更是因为……她这个人。
她的平静,她的坚定,她那种看透一切却不评判的眼神。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问,“玄微……真的死了吗?”
苏晚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青蒿说,寻阴盘又探测到了母种的波动。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凤临渊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在哪里?”
“方向不定,像是……在移动。”苏晚重复青蒿的话,“臣妾怀疑,玄微可能还留有后手。或者……母种不止一个。”
凤临渊的拳头握紧了。但他没有愤怒,没有失控,只是冷静地问:“能追踪到吗?”
“需要时间。”苏晚说,“而且,对方可能已经警觉,在故意干扰。”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压抑,而是一种并肩作战前的默契酝酿。
“九星连珠还有一个月。”凤临渊站起身,“这一个月,朕要肃清宫中的玄微余党。你……愿意帮朕吗?”
苏晚抬头看他。月光下,他的眼神坚定而清明,那个偏执疯狂的帝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醒的、背负着沉重责任的君主。
“臣妾会尽力。”她说。
不是“愿意”,而是“会尽力”。这是她的承诺,不只是对凤临渊,也是对她自己。
凤临渊点点头,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苏晚。”
“陛下还有何吩咐?”
“以后……不用自称‘臣妾’了。”他说,“你不是朕的妃嫔,从来都不是。”
苏晚愣了愣。
“等这一切结束,”凤临渊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朕会给你自由。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说完,他推门离去,留下苏晚独自坐在黑暗中。
自由。
这个词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作为任务者,她从来没有真正的自由。每个世界都是任务,每个身份都是伪装。而这个世界的“苏晚”,从一开始就是被强加的身份。
但此刻,当凤临渊说出“给你自由”时,她的心竟然轻轻动了一下。
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她第一次有了“选择”的可能。
不是系统的任务,不是剧情的走向,而是她自己的选择。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夜深了。
但黎明总会到来。
苏晚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乾元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凤临渊应该已经开始处理堆积的政务。
十年噩梦结束了,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她深吸一口气,关上窗。
该休息了。明天,还有更多的事要做。
远处,皇宫的某个角落,一个黑影悄然移动。他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匣子,匣子表面,有暗红色的纹路在微微发光。
匣子里,传来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叹息:
“很好……都以为老夫死了……”
“游戏,才刚刚开始……”
夜风吹过,黑影消失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