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乾元殿,烛火通明。
凤临渊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奏折,而是一摞尘封多年的旧卷宗。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帝王的锐利与清明——虽然那清明之下,是极力克制的惊涛骇浪。
苏晚坐在下首的绣墩上,面前也堆着几册档案。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泛黄的纸页,指尖偶尔在某处停顿,用朱笔做下记号。
这是天启元年的宫人档案。天启元年——本朝建立之年,也是玄微国师“暴毙”之年。
“陛下,”李德全悄声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盒,“这是从内务府最深处调出的,天启元年所有因病、因故出宫人员的名册。”
凤临渊接过木盒,打开时扬起细微的尘埃。里面的名册保存得相对完好,但墨迹已有些模糊。他一页页翻看,视线在每个名字上停留。
苏晚抬起头:“臣妾在想,如果真如青蒿师父所说,玄微能用邪术附身他人,那么他选择的‘容器’必然有特殊要求。”
“比如?”
“首先,必须是活人,且意志不能太强,否则难以完全控制。”苏晚放下手中的卷宗,“其次,最好有一定地位或行动自由,方便他在宫中活动。第三……可能身体有某种缺陷或疾病,这样突然‘痊愈’或‘性情大变’才不会引人怀疑。”
凤临渊的手指在名册上轻轻敲击:“三十年前,宫中因病出宫者共一百四十七人。其中官员十一人,内侍三十六人,宫女百人。”
“官员排除。”苏晚立刻道,“目标太大。宫女也排除,行动受限。重点是内侍——尤其是那些原本在重要岗位,却因病不得不离开的。”
两人开始筛选。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随着翻阅的动作微微晃动。殿外天色渐亮,鸟鸣声从远处传来,新的一天开始了,但乾元殿内的时光仿佛还停留在昨夜的血月之下。
“这个人。”凤临渊的手指停在一个名字上,“赵福安,司礼监随堂太监,天启元年二月突发怪病,手足抽搐,口不能言。太医诊断为‘风邪入脑’,准其出宫荣养。”
苏晚凑近看记录。赵福安,时年四十二岁,在司礼监任职二十年,熟悉宫廷事务。怪病发作前三天,他曾奉命前往观星台送祭品——这是记录边缘的一行小字,若非仔细查看很容易忽略。
“观星台。”苏晚与凤临渊对视一眼,“他出宫后去了哪里?”
凤临渊翻到下一页,是出宫人员的去向记录:“京郊五十里,赵家庄。嗯?他无亲无故,为何要回乡?”
“或许不是回乡。”苏晚指着记录下方的一行注释,“‘庄内有族侄奉养’,但前面明明写着‘父母早亡,无妻无子’。这个族侄从何而来?”
疑点重重。
“还有这个。”苏晚从自己面前的档案中抽出一份,“天启元年五月,太医院一名姓陈的医官突然告老,理由是‘旧疾复发’。但臣妾对比了他之前的脉案记录,此人身体康健,连风寒都很少得。”
“陈医官?”凤临渊皱眉,“名字?”
“陈守拙。”苏晚将档案推过去,“专精针灸与疑难杂症。最重要的是——他曾是玄微国师的专属医官之一。”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两个名字,两个可能与玄微有关的人。一个去了京郊,一个告老还乡,但真的那么简单吗?
“李德全。”凤临渊唤道。
老太监应声而入。
“派人去查,赵福安和陈守拙出宫后的去向。不要惊动地方官府,用暗卫。”
“遵旨。”李德全领命退下。
苏晚看着凤临渊冷峻的侧脸,轻声问:“陛下相信臣妾说的那些吗?关于记忆被篡改,关于云裳郡主可能还活着?”
凤临渊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晨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却化不开那深锁的眉头。
“昨夜,”他缓缓开口,“当你点燃那炷香,对朕说出那些话时,朕体内那股力量……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他转过身,眼神复杂地看着苏晚:“不是愤怒,不是反抗,是恐惧。就像野兽遇到天敌。所以朕想,你说的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那股力量确实害怕被揭穿。”
“至于云裳……”他的声音低下去,“这十年,朕无数次梦见她。有时是她笑着唤朕‘阿渊’,有时是她在大火中惨叫。但最近,朕开始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细节。”
“什么细节?”
“梦里的云裳,永远穿着同一件衣裳——她最喜欢的那件鹅黄色宫装。”凤临渊的眼中浮现出痛苦,“可朕记得,她离开前那几天,因为天气转凉,已经换上了秋装。还有……她颈间应该有一道很小的疤痕,是幼时爬树摔的。但梦里的她没有。”
记忆被篡改时,篡改者往往会忽略这些细微的、却最能证明真实的细节。
“所以您愿意相信,她还活着?”
“朕愿意相信……有这种可能。”凤临渊走回书案前,重新坐下,“但如果她还活着,这十年她会在哪里?玄微囚禁她的目的是什么?”
苏晚想起那封密报上的话:“以其怨念滋养魔种。”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陛下,您体内的魔种,可能……就是以云裳郡主的魂魄碎片培育的。她的痛苦越深,魔种就越强大,您也就越痛苦。这是一个闭环。”
凤临渊的拳头猛然握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中翻涌起骇人的风暴。
“所以这十年……朕每一次因为想念她而痛苦时,其实都在……伤害她?”
“不完全是。”苏晚连忙道,“那是玄微设计的陷阱。您和郡主都是受害者。现在重要的是找到她,救她出来。”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主子,青蒿姑娘请您立刻回静思苑一趟,说有要事。”
苏晚看向凤临渊。后者点头:“去吧。有消息朕会让李德全告诉你。”
静思苑里,青蒿正焦急地等在院中。看到苏晚回来,她立刻迎上来,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罗盘——寻阴盘。罗盘的指针正在剧烈抖动,指向西北方向。
“主子,昨夜血月之后,寻阴盘的反应就变得强烈了。”青蒿压低声音,“今晨尤甚。而且……指向很明确。”
“西北?”苏晚想起藏书阁中那张纸条,“观星台就在西北。”
“不止。”青蒿的脸色很凝重,“奴婢按照师父教的方法,将寻阴盘的灵敏度调到最高。结果发现……源头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三个?”
“一个在西北,很强,应该是母种或类似的核心。一个在……”青蒿迟疑了一下,“在乾元殿方向,但比较弱,应该是陛下体内的子种。还有一个……很微弱,在皇宫更深处,位置飘忽不定。”
苏晚的心跳加快了。第三个信号,会不会就是云裳?被囚禁在某处,因为某种禁制,信号时强时弱?
“能确定具体位置吗?”
“需要更靠近才行。”青蒿说,“但那个方向……是冷宫和废弃宫殿的区域,寻常人不得入内。”
冷宫。苏晚脑海中闪过这个词。那里是宫中最为荒凉阴暗之地,确实是最适合囚禁人的地方。而且守卫松懈,容易做手脚。
“我们需要一个进去的理由。”
“或许……”青蒿犹豫道,“可以从太医馆入手。冷宫虽然废弃,但偶尔也会有宫人生病,需要医女去看诊。奴婢可以申请去那边轮值。”
“太冒险。”苏晚摇头,“如果你是玄微,会在囚禁重要‘祭品’的地方,允许外人随意进出吗?那里一定有暗哨。”
她沉吟片刻:“或许我们应该从另一个方向入手——查清楚三十年前,血月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青蒿的师父,还有没有其他幸存者?”
“奴婢问过太医院的老人们。”青蒿说,“大多数人都讳莫如深。只有一个负责抓药的老宦官偷偷告诉奴婢,那夜之后,有三个守夜太监突然得了‘失魂症’,什么都不记得了,被送到京郊的皇庄养老。”
“名字还记得吗?”
“他只记得一个,叫‘小顺子’,本名好像是……王顺。”
又一个名字。苏晚记在心里。这些散落的线索,就像拼图的碎片,需要一块块捡起来。
午后,苏晚再次来到藏书阁。这一次她没有去三楼玄微的房间,而是径直去了二楼的档案库。那里存放着历年宫人的调拨记录。
她要找天启元年,被调往京郊皇庄的太监名单。
档案库比三楼更加昏暗,书架排列得密密麻麻,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特有的陈旧气息。苏晚点亮一盏油灯,开始按照年份查找。
天启元年的记录格外厚。那一年改朝换代,人事变动极大。她花了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了调拨皇庄的名单。
王顺的名字赫然在列,后面标注着:“乾清宫守夜太监,天启元年三月突发癔症,记忆全失,调往西山皇庄。”
乾清宫——先帝的寝宫。那里距离观星台不远。
记录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同行者二人,症状相同。”
但没有名字。苏晚皱起眉,继续翻阅,终于在另一本名册的夹页里,找到了另外两个名字:李贵,张宝。
三个人,都是乾清宫的守夜太监,都在同一天“突发癔症”,都被送到了同一个皇庄。
这绝不是巧合。
苏晚将三个名字抄录下来。她需要出宫一趟,去西山皇庄找到这些人。虽然过去了三十年,他们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但这是目前最直接的线索。
回到静思苑时,天色已近黄昏。小梅递上一封信笺:“主子,李公公让人送来的。”
苏晚拆开,是凤临渊的笔迹,只有短短一句:
“赵福安已找到,在京郊赵家庄,但三年前已‘病故’。陈守拙下落不明,仍在查。”
病故。苏晚并不意外。玄微那种人,不会留下太多活口。
她提笔回信,写下了王顺三人的名字和线索,并附上一句:“臣妾欲往西山皇庄一探。”
信送出去不久,李德全亲自来了。
“苏主子,”老太监的神色有些不安,“陛下让老奴转告,西山皇庄……去不得。”
“为何?”
“那里三年前就被划为皇家猎场的禁区,有重兵把守。”李德全压低声音,“而且看守的,不是禁军,是……先帝潜邸时的旧部,只听先帝和国师的命令。”
苏晚的心沉了下去。先帝已逝,国师“暴毙”,那现在谁在命令他们?
答案呼之欲出。
“陛下还说,”李德全继续道,“让您暂且按兵不动。他……已有安排。”
什么安排?苏晚想问,但看到李德全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没有问出口。
夜幕再次降临。今夜没有血月,但皇宫上空的乌云依旧没有散去。
苏晚站在窗前,看着乾元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凤临渊应该还在查阅旧档案。
他们在与时间赛跑,与一个藏在暗处、准备了三十年的敌人赛跑。
而她有种预感,对方的耐心,快要用尽了。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宫门即将落锁。
黑夜,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