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升到中天时,静思苑的药圃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光泽。那些白日里生机勃勃的草药,此刻叶片蜷缩,像是惧怕月光。苏晚站在廊下,看着这反常的景象,掌心那枚暖玉持续散发着温热——它在抵抗什么。
青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手中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药汁在血月下呈现深褐色,表面浮着一层极淡的金色微光。
“主子,”她的声音比往日更低,“这是用您从藏书阁带回的几味草药配制的。奴婢在其中加了阳灵草和赤朱砂,应该能抵御部分阴邪之气。”
苏晚接过药碗,药气入鼻,确实有股温热的阳气。她饮下大半,将剩余的递给青蒿:“你也喝一些。”
青蒿微怔,随即明白这是主子的体恤。她接过碗,默默喝完。
“青蒿,”苏晚望向乾元殿方向,那里被一层更浓重的暗影笼罩,“你在宫中这些年,可曾听过‘血月’的传说?”
青蒿沉默片刻:“奴婢听过一种说法:血月现,阴门开。是地府阴气最盛之时,也是……某些古老仪式最容易成功的时刻。”
“哪些仪式?”
“招魂,献祭,或者……唤醒不该醒来的东西。”青蒿的声音很轻,“师父曾说,三十年前曾有过一次血月,那夜宫中死了二十七个人,都是暴毙,查不出原因。尸体抬出去时,眼睛都是睁着的,瞳孔里……”
她顿了顿:“像是映着月亮。”
苏晚想起藏书阁那张纸条:魔神睁眼时,凡目视者皆成祭品。
“今晚死了多少?”她问。
青蒿摇头:“李公公封锁了消息。但奴婢从太医院听到风声,至少……八个。都是各宫的低等宫人,死状与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八个祭品。苏晚感到一股寒意。玄微——或者他的继承者——正在为某个仪式做准备。用活人的眼睛作为祭品,让魔神“睁眼”?
“主子,”青蒿忽然跪下了,“奴婢有一事相告。”
苏晚扶她起来:“你说。”
“奴婢……并非普通医女。”青蒿抬起头,眼中闪过决绝,“奴婢的师父,是前太医院院判周不言,他……他也是三十年前血月之夜的幸存者之一。”
苏晚心中一震。她示意青蒿继续说。
“那夜师父在太医院值夜,听到异动出去查看,正看到一个人影从观星台方向离开。”青蒿的声音开始颤抖,“那人穿着国师的道袍,但走路姿势很奇怪,像是……四肢关节都是反的。师父吓得躲进药房,从门缝看到那人转过回廊时,月光照在他的脸上——”
“是玄微?”
“不。”青蒿摇头,“是当时的太子少傅,如今已经致仕回乡的林大人。但那张脸……明明是林大人的脸,表情却和玄微国师一模一样。师父说,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漠视众生的眼神。”
夺舍?还是某种傀儡术?苏晚脑海中闪过种种可能。
“师父将此事深埋心底,直到三年前临终前才告诉奴婢。”青蒿继续道,“他说,玄微没有死。他用某种邪术转移了意识,附身在不同的人身上,继续他的计划。而他的目标,一直是……”
“凤临渊。”苏晚替她说完了。
青蒿点头:“师父让奴婢进宫,一是为保护陛下,二是……寻找彻底破除邪术的方法。他毕生研究玄阴教的典籍,发现所有邪术都有一个共同点——需要‘媒介’。”
“媒介?”
“承载邪术的实物。可能是符咒,可能是法器,也可能是……”青蒿看向苏晚,“人体内的某个东西。”
魔种。苏晚立刻想到了。凤临渊体内的魔种,就是玄微控制他、汲取他痛苦的媒介。
“如何取出?”
“需要找到‘母种’。”青蒿道,“邪术如蛛网,所有子种都受母种控制。母种不毁,子种生生不息。而且,取出子种必须在不惊动母种的情况下进行,否则母种会立即催动子种反噬,宿主……必死无疑。”
苏晚闭上眼。所以光知道真相还不够,必须找到母种的位置。而母种很可能就在玄微手中,或者在他选定的下一个容器身上。
“母种的特征是什么?”
“它会散发与子种同源但更强的能量波动。”青蒿说,“奴婢随身带着师父留下的‘寻阴盘’,可以探测到这种波动。但这些年在宫中,从未有过强烈反应。除非……”
“除非母种被某种方法屏蔽了。”苏晚接道。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血月的光透过廊檐,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三更了。
就在此时,乾元殿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嘶吼。
那声音痛苦至极,仿佛来自灵魂深处。苏晚和青蒿同时转头,看到乾元殿上空,那层暗影骤然翻涌,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中心,隐约可见一个三首六臂的虚影一闪而过。
魔神睁眼了。
“主子别去!”青蒿拉住苏晚,“血月当空,魔神之力最强,您现在去太危险了!”
苏晚看着那个方向,耳边还回荡着凤临渊的嘶吼。那不是帝王的咆哮,而是一个被困了十年的灵魂,在绝望中发出的哀鸣。
她想起那封密报上的话:“云裳未死,被玄微秘密囚禁,以其怨念滋养魔种。”
如果云裳还活着,她此刻是不是也在某个地方,承受着同样的痛苦?
“我必须去。”苏晚挣脱青蒿的手,从怀中取出那枚已经出现裂痕的银球,“帮我再配一份熏香,要最强的安魂效果。”
“可是——”
“没有可是。”苏晚的眼神在血月下异常坚定,“如果今夜他撑不过去,一切都完了。青蒿,你不是想保护陛下吗?那就帮我。”
青蒿看着她的眼睛,最终重重点头:“奴婢这就去配药。您……千万小心。”
苏晚换上一身深色衣衫,将暖玉贴身藏好,又在袖中藏了几包青蒿特制的驱邪药粉。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
那本夹着密报的手稿,被她藏在书架最隐秘的夹层里。如果她今夜回不来,至少那些真相不会永远埋没。
乾元殿外的守卫比昨夜更多,且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恐惧。他们手中的长枪在血月下泛着暗红的光,握枪的手在微微颤抖。
“站住!”禁军统领拦在苏晚面前,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
殿内又传来一声嘶吼,这次夹杂着器物碎裂的声音。统领的话戛然而止,脸上闪过挣扎。
“让我进去。”苏晚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我能帮他。”
“苏主子,您不知道里面——”
“我知道。”苏晚打断他,“我知道陛下在经历什么。我也知道,如果今夜没人帮他,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统领死死盯着她,最终侧身让开:“如果……如果一刻钟后您没出来,末将会带人冲进去。”
“不用。”苏夜说,“如果一刻钟后我没出来,你们立刻封锁乾元殿周围百丈,不许任何人靠近。记住,是任何人。”
她推开了殿门。
殿内的景象比昨夜更加骇人。所有的烛台都倒在地上,烛泪凝固成诡异的形状。墙壁上、地面上,那些暗红色的纹路再次浮现,且比昨夜更清晰、更完整。它们像是活物般缓慢蠕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凤临渊跪在殿中央,双手深深插入自己的发间。他的龙袍已被撕裂,露出精瘦的后背,背上赫然浮现出与地面纹路同源的图案——那是一个缩小版的祭坛图,中心处正是三首六臂的魔神形象。
“陛下。”苏晚轻声唤道。
凤临渊猛地抬头。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暗红色,看不到瞳孔,只有两团燃烧的火焰。但苏晚看到,在那火焰深处,依然有一点微弱的光在挣扎。
“云……裳……”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
“我不是云裳。”苏晚一步一步走近,每一步都踩在纹路的空隙处——她发现这些纹路并非完全覆盖,而是有规律的留白,“我是苏晚。”
“苏……晚……”凤临渊重复这个名字,眼中的火焰波动了一下,“你……为什么……来……”
“因为您需要帮助。”苏晚在他面前停下,取出新制的熏香。这次不是银球,而是一根特制的线香,青蒿在里面加入了她的指尖血——据说至亲之血能增强安魂效果,她谎称是自己的血。
线香点燃,一缕青金色的烟雾升起。烟雾所过之处,那些蠕动的纹路竟然微微退缩。
凤临渊死死盯着那缕烟,眼中的火焰开始明灭不定。他似乎在和什么抗争,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浸湿了鬓发。
“它……在说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说云裳……在等我……说我只要……放弃抵抗……就能见到她……”
“那是谎言。”苏晚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云裳不在地府,不在任何您痛苦时能到达的地方。她还活着,陛下。”
凤临渊的身体剧烈一震。
“您记忆中的大火,您记忆中的失去,都是假的。”苏晚继续道,线香的烟雾在她周围形成一个淡淡的光晕,“有人篡改了您的记忆,让您活在痛苦中,因为您的痛苦……是某种力量的养料。”
“不……不可能……”凤临渊摇头,眼中的火焰再次炽盛,“我亲眼……亲眼看到……”
“您看到的,是别人想让您看到的。”苏晚蹲下身,平视他的眼睛,“陛下,您相信我吗?”
这个问题让凤临渊愣住了。他眼中的火焰渐渐弱下去,露出原本深黑的瞳色,虽然依旧布满血丝,但至少有了焦距。
“朕……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朕……想相信你。”
够了。有这句话就够了。
苏晚将线香插在地上,又从袖中取出一包药粉,洒在凤临渊周围的纹路上。药粉触及纹路的瞬间,发出细微的“嗤嗤”声,那些纹路像是被烫伤般剧烈收缩。
“这是什么?”凤临渊问。
“能暂时压制邪术的药。”苏晚没有多解释,“陛下,您听好。从现在起,无论听到什么声音,看到什么幻象,都不要相信。那是您体内的东西在试图控制您。您要记住,您是凤临渊,是大晏的皇帝,不是任何人的傀儡。”
凤临渊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当他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恢复了七分清明。
“你知道了多少?”他问,声音依然虚弱,但已有了帝王的气度。
“足够多。”苏晚看着他,“陛下,您想找回真相吗?哪怕真相可能……很残忍?”
凤临渊沉默了很久。殿外,血月正缓缓西移,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
“想。”最终,他说,“朕已经做了十年傀儡。无论是谁的傀儡,朕……都不想再做了。”
苏晚伸出手:“那么,从今夜起,臣妾陪您一起找。”
凤临渊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纤细,却稳如磐石。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指尖在触及她手掌的瞬间,体内那股阴冷的能量竟然短暂地安静下来。
不是被压制,而是……像遇到了天敌。
他握住她的手,借力站起。背上的祭坛图案已经淡去,但并未完全消失。
“朕该怎么做?”他问。
“首先,”苏晚看向窗外渐淡的血月,“我们要找到一个人。”
“谁?”
“三十年前,血月之夜的幸存者。”苏晚说,“他们可能知道,玄微把云裳藏在哪里。”
凤临渊的瞳孔猛然收缩。
云裳。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底最深处那扇被锁了十年的门。
“她还……活着?”他的声音在颤抖。
“密报上是这样写的。”苏晚没有隐瞒,“但陛下,您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她真的还活着,这十年……她一定过得比您更痛苦。”
因为她是“至痛之魂”,是魔种的核心养料。
凤临渊握紧了拳,指节泛白。但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疯狂,只有沉痛与决绝。
“找。”他只说了一个字。
血月终于沉入宫墙之下。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
漫长的一夜过去了,但真正的追寻,才刚刚开始。
殿外,禁军统领看到苏晚扶着陛下走出殿门时,长长舒了口气。
而更远的暗处,一双眼睛缓缓闭上。
计划出现了变数。
那个叫苏晚的女人,必须尽快处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