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深处的空气,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凝滞感。这里位于皇宫西侧最偏僻的角落,三层木制楼阁隐于古柏之后,常年少有人至。李德全手持一盏特制的长明灯走在前面,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堆满灰尘的木阶。
“苏主子小心,”老太监的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回荡,“这里有些年头没人打理了。先帝晚年下令封存此处,连洒扫宫人都不许进入。”
苏晚跟在他身后,月白色的裙摆扫过积尘,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腐朽、木头霉变混合的特殊气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不是温度低,而是一种仿佛时间在此停滞的死寂。
“陛下为何突然允许臣妾来此?”她问。
李德全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老奴不敢揣测圣意。只是陛下今晨吩咐时,神色比往日……平静许多。”
平静?苏晚想起昨夜凤临渊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清明。那枚带有安魂木的银球意外破坏了殿内的诡异纹路,似乎给了他短暂的喘息之机。但这也意味着,某些东西被惊动了。
“到了。”李德全停在三楼最深处的一扇雕花木门前。门上的铜锁已经锈蚀,他取出一把样式古旧的钥匙,费力地转动三次,锁舌才发出艰涩的“咔哒”声。
门向内开启的瞬间,一股更浓郁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大,四壁皆是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塞满了卷轴、书册、札记。中央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龟裂,笔架上的毛笔笔尖结满了蛛网。
最引人注目的是书案后方墙上悬挂的一幅画像。画中人着玄色道袍,头戴莲花冠,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至胸前,手持一柄拂尘。画工精湛,人物栩栩如生,尤其那双眼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仿佛正凝视着观画之人。
“这位就是前朝国师,道号‘玄微’。”李德全的声音压低了些,“画像在此悬挂了三十年,从未取下过。”
苏晚走近细看。画像上的玄微真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的瞳孔处使用了某种特殊颜料,在长明灯的光线下隐隐反光,真的像是活人的眼睛。
她移开视线,开始打量书架上的藏书。分类颇为杂乱,有道家经典、星象历法、医药典籍,也有许多无名的手抄本。她随手抽出一卷,展开,是玄微亲笔注释的《周易参同契》,字迹清秀工整,注释见解独到,完全是一位博学高道的模样。
但苏晚知道,表象往往最具欺骗性。
“陛下说,国师的手稿在何处?”
李德全走到东侧书架前,踮脚从最顶层取下一个乌木匣子。匣子没有上锁,表面刻着繁复的云纹。打开后,里面是厚厚一叠泛黄的纸张,纸张边缘已开始脆化。
“这些是玄微真人闭关期间的手记,”李德全将木匣放在书案上,“先帝曾翻阅过,之后便下令封存。老奴……未曾看过。”
他的语气里有种刻意的疏离。苏晚明白,这是李德全在划清界限——无论她在这些手稿中发现什么,都与他无关。
“有劳公公。”她点头,“臣妾需要一些时间。”
李德全躬身退下,在门口停步:“老奴在外间等候。苏主子若有需要,随时唤老奴。”
门轻轻合上。房间里只剩下苏晚一人,和那幅始终“注视”着她的画像。
她深吸一口气,在书案前坐下,小心地翻开第一页手稿。
字迹与之前那本《周易参同契》的注释截然不同。这些手记的字潦草狂乱,笔画时而深如刀刻,时而轻若浮云,许多处还有涂抹修改的痕迹。内容也杂乱无章,有时是星象观测记录,有时是丹药配方,有时又是大段大段含义不明的呓语。
但苏晚看得很仔细。她调动起作为任务者的全部专注力,从那些混乱的文字中寻找规律。
翻到第七页时,她的手顿住了。
这一页的纸明显比其他页更厚,像是两张纸被粘合在一起。边缘处有轻微的不平,若非仔细观察很难发现。苏晚轻轻抚过纸面,触感确实有异。
她取下发间的青玉簪——簪头尖锐,但不会像金属那样容易损伤古纸。小心翼翼地从边缘处插入,轻轻挑拨。
黏合处渐渐分开。里面果然夹着一张极薄的绢纸。
绢纸上的字迹极小,用的是某种深褐色的墨水,乍看像是污渍。苏晚将长明灯挪近,眯起眼辨认。
这不是玄微的字。笔法刚劲,带着军旅之人的凌厉。开篇第一句就让苏晚心头一震:
“玄微非人,乃妖物所化。永昌三年,臣奉命暗查镇北王府旧案,追至北境苍茫山,见其于古祭坛行血祀之术。其所奉非神非仙,乃一尊三首六臂的狰狞石像,村民称之为‘玄阴魔神’……”
镇北王府旧案!永昌三年!
这正是凤临渊入京为质的那一年!写这份密报的人,显然是在暗中调查镇北王府之事,却意外发现了玄微国师的秘密。
苏晚屏住呼吸,继续往下读:
“……血祀需皇室血脉为引。玄微择定长公主独子凤临渊,设计使其入京。臣欲密报先帝,然玄微已掌控宫禁,臣之奏报皆被截留。永昌四年春,镇北王府大火,三百余口惨死,实为玄微献祭魔神之仪。云裳郡主……未死,被玄微秘密囚禁,以其怨念滋养魔种……”
云裳未死?!
苏晚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书案边缘,稳住呼吸,强迫自己看下去:
“……玄微以秘术剥离云裳一魂一魄,混以魔种,植入凤临渊体内。自此,世子视玄微为恩师,记忆遭篡改,深信云裳已死于大火,且尸骨无存。实则其体内魔种需以痛苦为食,每至望日,魔种活跃,催发其执念与幻觉,使其永陷于失去至爱之痛楚……”
原来如此。所有碎片在这一刻拼凑完整。
凤临渊关于云裳的记忆是被植入的。那些“梦境”,那些痛苦,都是魔种为了汲取养分而制造的幻象。云裳可能还活着,被玄微囚禁在某处。而玄微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奉养那个所谓的“玄阴魔神”。
绢纸的最后几行字迹越发潦草,似乎书写者当时已身处险境:
“臣身份暴露,玄微遣人追杀。此密报若有人得见,切记:魔神复苏需三件祭品——至纯之血、至痛之魂、至阴之时。至纯之血为皇室嫡脉,至痛之魂为……至阴之时乃三十年一遇的九星连珠。下次九星连珠,在……”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完全无法辨认。
苏晚缓缓放下绢纸,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书房里明明没有风,墙上的画像却微微晃动了一下。她猛地抬头,画像中的玄微真人依旧噙着那丝诡异的笑意,但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笑容似乎加深了些。
她迅速将绢纸重新夹回原处,小心地抚平纸张,使粘合处恢复原状。然后继续翻阅后面的手稿,假装还在研究。
但她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那些故作玄虚的文字上了。
云裳还活着。这是第一个冲击。
凤临渊体内被植入的是云裳的魂魄碎片与魔种的混合物。这是第二个冲击。
玄微的目的不仅是控制凤临渊,更是要以他为祭品,在九星连珠之时完成某个让魔神复苏的仪式。这是第三个,也是最致命的冲击。
她需要知道九星连珠具体在何时。但密报最后的关键信息被污损了。
还有那“至痛之魂”指的是什么?污损处究竟隐藏了什么?
苏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墙上的画像。玄微真人的眼睛在昏黄灯光下,似乎真的在转动。她移开目光,继续翻动手稿,却在最后一册的封皮内侧,发现了一行极小的、用指甲划出的字:
“画后有密。”
她心头一跳,装作整理书稿,起身在书架前踱步。从各个角度观察那幅画像,终于发现异常——画像右侧边缘的墙体颜色,与周围有极其细微的差别,像是经常被摩擦。
画像后面有密室。
但她现在不能动。李德全就在外间,而且这房间里说不定还有别的机关。玄微那种人,不可能不留后手。
她坐回书案前,将手稿按原顺序放回木匣。整理时,一张薄纸从最后一册中飘落。她捡起,上面只有一句话,字迹与手稿相同,但墨色较新:
“后来者,若见血月当空,切记闭户勿出。魔神睁眼时,凡目视者皆成祭品。”
血月?
苏晚将这张纸也小心收好。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些信息,更需要时间制定计划。
“苏主子,”门外传来李德全的声音,“时辰不早了,陛下那边传晚膳,请您同往。”
这么快?苏晚看了看窗外,天色确实已近黄昏。她在藏书阁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来了。”她应声,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画像。
玄微真人的嘴角,似乎在阴影中又上扬了一分。
是错觉吗?
她不再深想,抱着木匣走出房间。李德全接过木匣,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但什么也没问。
回静思苑的路上,夕阳将宫道染成血色。苏晚抬头看向天空,一轮圆月已经隐约可见——昨夜是望日,今日是十六,月依旧很圆。
她想起那张纸条上的警告:血月当空。
今晚的月亮,会不会……
“苏主子,”李德全忽然开口,打断她的思绪,“老奴多嘴一句。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
苏晚侧头看他。老太监的脸上有真切的忧虑,那不是一个奉命行事者的表情。
“李公公在宫中多少年了?”
“四十五年。”李德全答,“从先帝潜邸时便伺候着。”
“那您应该见过玄微国师。”
李德全的脚步明显滞了一下。良久,他才低声说:“见过。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人。他看人的眼神,不像在看活物,倒像在看……材料。”
材料。这个词用得精准而可怕。
“他真如外界所言,暴毙于观星台?”
这次李德全沉默得更久。直到走到静思苑门口,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老奴亲眼所见,他的尸体被抬下来。但……”他顿了顿,“但那具尸体的脸,老奴总觉得……太完整了。不像暴毙,倒像睡着了。”
说完这句,他深深一礼,转身离去,仿佛刚才的话从未说过。
苏晚站在静思苑门前,看着李德全的背影消失在宫道拐角。
尸体太完整。
如果玄微真的掌握了某种邪术,假死脱身并非不可能。甚至可能,他从未真正死去,只是转入了更深的暗处,继续他的计划。
她抬头看向逐渐清晰的月亮。
今夜的月,边缘果然泛着一圈极淡的血色。
不是满月,却有血光。
魔神睁眼时,凡目视者皆成祭品。
苏晚握紧双手,掌心冰凉。
她必须加快速度了。在下一个血月当空之前,在九星连珠到来之前,找到云裳,破除魔种,阻止那场准备了三十年的献祭。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凤临渊愿意相信真相的基础上。
可一个被篡改了十年记忆、以痛苦为食的人,要如何接受自己最深的执念,竟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夜色渐浓,血月升起。
深宫之中,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睁开。
狩猎,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