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苑的日子,在表面的安宁与暗涌的危机中,以一种奇特的张力向前推进。新增的份例和御赐的医女,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扩散至宫闱每个角落,将苏晚这个原本被遗忘的名字,重新推向了风口浪尖,只是这一次,裹挟的是更多晦暗不明的揣测与忌惮。
苏晚对此置若罔闻。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了那本提及“玄阴教”的前朝野史,以及由此延伸开的、对凤临渊体内异种能量来源的追索上。
她以“静养读书”为名,向李德全索要更多前朝史料、地方志异、甚至涉及江湖秘闻的杂书。要求看似随意,实则目标明确。李德全如今得了凤临渊明令,对静思苑几乎有求必应,很快,一批批书籍被送来,其中不乏一些宫中藏书阁压箱底的、寻常人难以触及的孤本残卷。
苏晚如同一个最耐心的考古学者,埋首于故纸堆中。白日里,她大多时间待在重新布置过的书房,窗外是药圃新发的绿意,窗内是泛黄书页的墨香。小荷偶尔进来添茶,见她凝神专注的模样,连大气都不敢喘。小梅则负责整理送来的书籍,分门别类,并将苏晚偶尔写下的只言片语妥善收好。
她从浩如烟海的记载中,艰难地拼凑着关于“玄阴教”的碎片信息。这个兴起于前朝乱世、覆灭于本朝初年的邪教,远比想象中更为隐秘和诡异。教义核心是“万物归阴,以怨为力”,崇尚通过特殊阵法与仪式,汲取亡者怨念、生者恐惧痛苦等一切负面情绪与生命力,奉养所谓的“玄阴魔神”,以求获得力量或“永生”。其手段阴毒,常与瘟疫、战乱、灭门惨案相伴,行事毫无底线。
更让苏晚心惊的是,一些零散的记载提到,玄阴教巅峰时期,其触角曾深入朝堂与世家,许多当时煊赫一时的家族骤然败落或诡异消亡,背后似乎都有其影子。而本朝开国太祖曾联合数大门派与正道力量,耗费巨大代价才将其主要势力剿灭,但其残余是否彻底清除,却始终是个谜。
“窃取生灵精气怨念……深入朝堂世家……”苏晚指尖轻轻敲击着书案,目光落在自己摘录的这几行字上。凤临渊体内的能量特性,与玄阴教的手段高度吻合。而当年镇北王府的煊赫与骤然灭门,云裳郡主的“尸骨无存”,凤临渊夺嫡过程的血腥与后续的“疯魔”……时间线上,竟也与玄阴教可能的活动时期及覆灭后的余波隐隐重叠。
一个大胆而令人脊背发寒的推测逐渐成形:当年镇北王府之事,或许并非简单的政治倾轧,而是与玄阴教或其残余势力有关!云裳郡主之死,可能触及了某个核心秘密,或是其仪式的一部分。而凤临渊,这个与云裳关系最深、执念最重、且在事件后登上权力顶峰、内心充满痛苦与暴戾的人,是否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玄阴教某种“复活”或“延续”计划的……最佳容器或养料?
这个推测让她掌心沁出冷汗。如果属实,那么凤临渊不仅仅是心理偏执那么简单,他更像是被一个古老邪恶势力选中的、持续被侵蚀吞噬的祭品。救赎他的难度,将呈几何级数增加。
她需要更多证据,需要了解玄阴教具体的仪式、阵法特征,需要知道当年镇北王府大火的细节,以及……凤临渊是在何时、以何种方式被“侵蚀”的。
这些信息,绝非普通书籍所能记载。或许,只有当年亲历者、或是玄阴教的相关遗存才能提供线索。
苏晚将目光投向了那两位御赐的医女,名唤青蒿、白芷。她们不仅通晓医术,对草药栽培也极有心得,将静思苑的药圃打理得井井有条,偶尔还能指出苏晚炮制药材时的一些细节不足,显然受过极好的训练。
一日,苏晚状似无意地拿着一株宁心草,向正在整理药架的青蒿请教:“青蒿姑娘,你见识广博,可曾听过有些特殊的草药,并非用于治病,而是……用于一些古老的祭祀或阵法之中?”
青蒿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苏晚,眼神依旧温和恭敬,却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警惕。她放下手中的草药,恭敬答道:“回主子,奴婢所学皆是济世救人之术,于祭祀阵法之道,实无涉猎。只偶尔听师父提起过,前朝有些方士巫觋,会用到一些致幻或剧毒的异草,但多为害人之物,不入正统医道。”
回答得滴水不漏。苏晚笑了笑,不再追问,转而谈起其他草药习性。但她心中已有判断,青蒿白芷绝非普通医女,她们或许并非玄阴教相关,但必然是凤临渊或李德全安排的、具备特殊知识和忠诚度的人。想从她们这里直接获取敏感信息,恐怕很难。
线索似乎暂时中断。苏晚并不气馁,她知道,有些秘密,或许需要等待特定的时机才能揭开。而眼下,下一次的十五之约,正悄然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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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中,凤临渊的状态,比之前更加微妙。
自揽月亭那夜之后,苏晚那平静的注视、那句“陛下,臣妾在这里”,以及那枚带来微弱舒缓的药丸,如同烙印般留在了他的脑海深处。那阴冷的能量依旧存在,依旧会随着他的情绪起伏而波动,但不知为何,每当他想起苏晚,想起她那双仿佛能看透虚妄却又不含评判的眼睛时,那能量似乎会有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凝滞,仿佛遇到了某种无形却坚韧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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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不是云裳带来的温暖救赎,也不是其他妃嫔的畏惧谄媚,而是一种……奇异的、让他暴躁又忍不住探究的“存在”。苏晚似乎成了一个特殊的坐标,当他被那无边痛苦和暴戾淹没时,这个坐标会隐隐浮现,提醒他,在这疯狂的世界里,还有一个“不同”的视角,还有一个能“感知”到他痛苦本质却不会崩溃或逃离的……见证者。
这种依赖感让他既厌恶又无法摆脱。他开始更加频繁地想起她,甚至会在批阅奏折的间隙,无意识地望向静思苑的方向。李德全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静思苑的用度规格在陛下默许下一提再提,几乎超出了普通妃嫔的待遇,引得后宫议论纷纷,他却置若罔闻。
十五前夕,凤临渊独自站在乾元殿高处的露台,望着夜空中逐渐圆满的明月。那阴冷的能量已开始隐隐躁动,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以往的每个望日,都是他最煎熬、最可能失控的时刻。但这一次,除了那熟悉的、即将被痛苦吞噬的预感,心底深处,竟还生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谬的……期待?
期待什么?期待那个女人的到来?期待她再次用那种平静的眼神看着自己?期待那缕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安抚”?
他烦躁地转身,玄色的衣袖带起一阵冷风。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只是个替身,一个有些特殊的替身,仅此而已。他的执念,他的痛苦,他的世界,只与云裳有关。
可是……
他走到内殿,屏风后悬挂着云裳的画像。画中女子笑靥如花,鲜活明媚,是他心中永不褪色的光。然而,当他凝视这幅画像时,脑海中云裳温柔的笑脸,却时而会与另一张沉静的面容重叠。那是苏晚的脸,没有笑容,只有清澈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目光。
“陛下,”李德全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静思苑那边……苏主子似乎备了些安神的药茶,说是若陛下需要……”
凤临渊猛地回神,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她总是这样,不主动靠近,却在他可能需要的时候,悄然留下一点痕迹。
“知道了。”他声音有些沙哑,“明日……照旧。”
“是。”李德全退下。
凤临渊重新望向窗外明月,眼中翻涌着挣扎与迷茫。那阴冷的能量似乎感应到他情绪的波动,变得更加活跃,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带来熟悉的刺痛与诱惑——沉溺于痛苦吧,那才是你真实的样子,那才是你对云裳爱的证明……
他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这一次的望日,又会如何?
而静思苑中,苏晚正在烛光下,小心地将几味精心炮制、又融入了一丝净化之力的草药粉末,混合封装。她不知道明日凤临渊的状态会如何,也不知道皇后那边的暗箭何时会来。她只能尽己所能,做好准备。
夜色渐深,宫墙之内,暗流涌动。一轮满月,缓缓升上中天,清冷的光辉,照亮了深宫无数隐秘的角落,也照亮了即将再次交汇的命运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