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临渊蜷缩在揽月亭冰冷的地面上,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如同受伤濒死的兽。那狂躁的阴冷能量失去了最强烈的情绪燃料,如同退潮般缓缓从他周身褪去、消散,只留下满亭狼藉的寒意和他本人近乎虚脱的颤抖。
苏晚依旧站在原地,维持着那份静默的陪伴。她没有趁机靠近,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让那缕微弱的安抚意念持续地、柔和地萦绕在周围,如同在暴风雪后悄然洒下的、微不足道却确实存在的阳光。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弦月西移,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揽月亭下的湖水泛着冷冽的微光,远处宫廷的轮廓在渐明的天色中逐渐清晰。
凤临渊的颤抖渐渐平息,呜咽声也低了下去,最终只剩下粗重而疲惫的呼吸。他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脸埋在臂弯里,仿佛不愿面对这逐渐亮起的天光,也不愿面对刚刚经历过的、彻底失控的自己。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晨曦的微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苍白如纸的面容,眼底的血色已然褪去,只剩下深重的青黑和一种近乎空洞的疲惫。他的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玄色的衣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哪里还有半分帝王威严,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脆弱与狼狈。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茫然地扫过亭中的狼藉,扫过远处垂首肃立的李德全,最后,才缓缓地、仿佛重若千钧地,落在了依旧静立一旁的苏晚身上。
苏晚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平静依旧,没有怜悯,没有畏惧,也没有窥见隐秘后的得意,只有一种沉静的、如同湖水般的包容。她甚至微微屈膝,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宫礼:“陛下。”
这一声平静的称呼,仿佛将凤临渊从某种梦魇般的状态中彻底拉回现实。他瞳孔微缩,定定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苏晚没有等他开口,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粗瓷制的瓶子,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石桌上。“陛下若觉喉中干涩不适,可含服一粒。是臣妾用宁心草和薄荷所制,聊以润喉安神。”
她的举动自然坦荡,仿佛只是尽一个宫妃的本分,而非对待一个刚刚经历过精神崩溃的、危险的暴君。
凤临渊的目光落在那个粗瓷瓶上,又移到苏晚平静的脸上。他伸出手,手指依旧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拿起瓶子,拔开塞子,倒出一粒深褐色、散发着淡淡清苦草香的药丸,放入口中。清凉微苦的滋味在口中化开,顺着干涸的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切实存在的舒缓感。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空洞褪去些许,恢复了往日的深邃,只是那深邃之中,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你……”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不怕吗?”
他问的是方才,问的是现在,或许也在问更久远的以后。
苏晚微微垂眸,声音清浅:“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天佑。臣妾…只是遵从本心。”
遵从本心?凤临渊咀嚼着这四个字。她的本心是什么?不是恐惧,不是攀附,甚至不完全是同情……那是一种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的、奇异的“理解”与“平静”。仿佛她看到的不是帝王的光环或疯子的癫狂,而仅仅是一个……被某种无形痛苦折磨着的灵魂。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泛起一阵极其复杂的涟漪。排斥,警惕,却又有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慰藉。
“李德全。”他唤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只是多了几分疲惫。
“奴才在。”李德全连忙上前,头垂得更低。
“收拾干净。今日之事……”凤临渊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晚,“若有半句泄露,你知道后果。”
“奴才遵旨!奴才定当严密约束,绝无半点风声走漏!”李德全冷汗涔涔,连声保证。
凤临渊不再看他,撑着身体,有些踉跄地站起身。玄色的衣袍下,身形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强撑的虚弱。他看了一眼苏晚,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你……回去吧。”
“臣妾告退。”苏晚再次行礼,转身,步伐平稳地离开了揽月亭。从头至尾,她没有回头看,也没有多余的情绪流露。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晨雾缭绕的宫道尽头,凤临渊才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泛起金光的东方天际。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粗瓷药瓶,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李德全。”他忽然又道。
“奴才在。”
“查。”凤临渊的声音冷得像冰,“查清楚,皇后那边,最近还和什么人接触过。徐家……手伸得太长了。”
李德全心领神会,陛下这是将昨夜的剧烈发作,部分归咎于皇后势力的刺激或暗中做了什么手脚。这或许是真,或许是迁怒,但无论如何,徐家和皇后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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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奴才立刻去办。”李德全躬身应下,迟疑了一下,又低声道,“陛下,苏主子那边……”
凤临渊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静思苑的份例,再添三成。她需要什么,只要不过分,不必回朕,直接拨给。另外……”他顿了顿,“调两个医女过去,名义上照顾药圃,实则为她调理身体。朕要她……好好的。”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李德全心中一震,连忙应下:“奴才明白。”
凤临渊不再言语,独自站在亭中,望着天边越来越亮的光芒,许久未动。那阴冷的能量仿佛随着夜色一同蛰伏了,但他知道,它从未离开,只是等待下一次的爆发。
而那个能“感知”到它、能在它爆发时保持平静、甚至能用最微弱的方式带来一丝“不同”的女人……或许,是他这无尽黑暗与痛苦中,偶然窥见的一线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定义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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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晚回到静思苑时,天已大亮。小荷小梅见她安然归来,都松了口气,虽然满心疑惑,却不敢多问,只默默伺候她洗漱更衣,端上早膳。
苏晚如同往常一样平静地用饭,然后照例去查看药圃。只有她自己知道,昨夜消耗的心神与力量,需要时间恢复。凤临渊的状态比她预想的更不稳定,那异种能量的侵蚀也更深。她必须加快进度。
下午,内务府的人便送来了新增的份例,绫罗绸缎、时新果品、上等药材,甚至还有几匣子书籍,比之前的更加丰富珍贵。同时来的,还有两位面容和善、举止稳重的医女,说是奉旨来协助打理药圃,为主子请平安脉。
苏晚心知肚明,这是凤临渊的补偿,也是更进一步的监控与“保护”。她坦然接受,让医女请了脉,又客气地请她们指点药圃的栽培。
宫中消息传得飞快。静思苑份例陡增、御赐医女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后宫传开。先前“复起”的猜测再次甚嚣尘上,只是这一次,更多了几分忌惮与揣测——陛下对这位冷宫弃妃的“恩宠”,似乎非同寻常,甚至有些……不顾规矩?
皇后凤仪宫中,徐皇后砸碎了第不知多少个花瓶,面色铁青。“苏氏……好一个苏氏!本宫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她手中捏着一封密信,眼神怨毒。信是宫外徐家秘密递进来的,只有寥寥数字:“旧事已寻得线索,关联‘玄阴教’,可能与当年‘郡主’之事有涉,正在深查。”
玄阴教……郡主……苏氏……
徐皇后眼中闪过一抹狠厉的光芒。或许,扳倒那个贱人,甚至动摇陛下的关键,就在于此!
而静思苑中,苏晚对这一切暗涌尚不知晓。她正在房中,对着新送来的几本古籍中的一本,凝神细看。那是一本前朝野史杂录,其中一篇记载,前朝末年,曾有名为“玄阴教”的邪教盛行,擅以阴毒阵法窃取生灵精气与怨念,供奉所谓“玄阴魔神”,其教徒行事诡秘,踪迹难寻,后因触怒朝廷被剿灭,但其残余势力据说隐入民间,或与某些世家大族有所勾结……
玄阴教……窃取生灵精气与怨念……
苏晚指尖轻轻划过书页上的字迹,眸色渐深。凤临渊体内的异种能量,其运作方式,与这描述何其相似!
难道,当年云裳郡主之死,镇北王府大火,乃至凤临渊后来的“疯魔”,背后都有这“玄阴教”的影子?甚至,凤临渊体内的能量,就是源自于此?
线索似乎开始串联,指向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阴谋。
而她,已不知不觉,踏入了这阴谋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