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苑的夜晚，比宫中任何地方都要深邃。没有灯烛通明，没有丝竹悦耳，只有风声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以及草丛中虫豸断续的低鸣。苏晚盘膝坐在硬板床上，指尖一缕微不可察的淡金色光晕正随着她的呼吸明灭不定。这是她这半个月来苦修的成果——终于能将“净化的祝福”凝聚到勉强可见的程度，虽然依旧微弱，但控制力已精细了许多。
忽然，院外传来不同于寻常巡逻节奏的脚步声，沉稳、规律，带着一种特有的阴柔气质。苏晚指尖的光晕瞬间消散，她迅速躺下，拉过薄被，做出已然入睡的模样。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苏主子，陛下口谕，请即刻往揽月亭觐见。”是李德全那尖细而冰冷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
苏晚心中骤然一紧。深夜召见？揽月亭？那并非处理政务或正式召见妃嫔之处，而是御花园深处一处临水的偏僻亭台，景致清幽，常作私谈之用。凤临渊想做什么？
她没有时间细想，立刻起身，快速整理了一下素净的宫装，用冷水拍了拍脸颊，让略显苍白的脸色带上几分被惊醒后的懵懂与惶恐。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李德全提着一盏素纱宫灯站在门外，昏黄的光晕映着他那张永远看不出情绪的脸。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并无禁军。这阵仗，不像是问罪，倒像是……一次私密的召见。
“有劳公公。”苏晚垂眸，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
李德全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但苏晚眼中只有恰到好处的困倦与不安。他侧身让开：“苏主子，请吧。陛下已在等候。”
穿行在深夜的宫道上，月光如水，将飞檐斗拱勾勒出冷硬的剪影。四下寂静，只有他们几人轻微的脚步声。苏晚能感觉到李德全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她目不斜视，步伐恭谨，心中却在飞速盘算。凤临渊为何突然在此时此地召见？是因为之前的疑心未消？还是……有了新的变故？
揽月亭临水而建，四面临风，此时亭中只悬了一盏八角宫灯，光线朦胧。凤临渊背对着来路，负手立于亭边，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却透着一种孤峭之感，月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清冷的银边，竟显出几分与白日不同的、近乎脆弱的寂寥。
苏晚脚步顿了顿，压下心中那丝异样，走上前，在亭外阶下盈盈拜倒：“臣妾苏氏，叩见陛下。”
凤临渊没有立刻回头。夜风吹拂着他未束的几缕墨发，也带来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龙涎香与一丝极淡冷冽的气息。
“起来。”他的声音传来，比白日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冰冷威严，多了些夜色的沉缓，“过来。”
苏晚依言起身，缓步走上台阶，进入亭中，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依旧垂首侍立。她能感觉到，那如影随形的阴冷能量在亭中弥漫，比在乾元殿时似乎淡了一些，但依旧活跃，如同暗处的毒蛇，悄然吐信。
“怕水吗？”凤临渊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苏晚微怔，谨慎回答：“回陛下，臣妾……略识水性。”
“哦？”凤临渊终于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俊美无俦，却带着一种倦怠的苍白。他的目光落在苏晚身上，不再是白日里那种穿透性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探究。“云裳也识水性。她曾在此处，为朕采过莲蓬。”
他又提起了云裳。苏晚心中微凛，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能顺着话头，做出哀戚缅怀状：“娘娘……定是极爱陛下。”
凤临渊没有接话，只是往前走了一步，距离苏晚更近了些。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玄色的衣袖几乎触碰到她的臂膀。“抬起头，看着朕。”
苏晚缓缓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月色下，他的眸子依旧深邃如墨，但里面翻涌的不再是纯粹的暴戾或冰冷，而是一种更加晦暗难明的情绪，仿佛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
“告诉朕，”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那日竹林，你除了看到朕的痛苦，还看到了什么？”
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但这一次，他的语气不是逼问，更像是一种……确认式的探寻。
苏晚心跳微微加速。她知道，这次不能再完全用“恐惧”和“未看清”搪塞。凤临渊深夜单独召见，必有深意。她斟酌着词句，眼神依旧保持着恭顺与一丝惶惑，轻声答道：“臣妾……臣妾恍惚间，似乎觉得陛下周身……有些不甚清爽的气息，让臣妾……没来由地心悸不安。但转瞬即逝，许是臣妾当时惊吓过度，生了错觉。”
她小心翼翼地提到了“气息”，用了“不甚清爽”、“心悸不安”这种模糊的、偏向于直觉感受的描述，既没有直接点明异种能量，又为凤临渊可能存在的感知留下了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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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凤临渊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他紧紧盯着苏晚的眼睛，仿佛想从她最细微的神情变化中分辨真伪。“不甚清爽的气息？”他重复了一遍，语气莫测，“什么样的气息？”
“臣妾……形容不出。”苏晚适时地露出困惑与不确定，“只是觉得……阴冷，让人很不舒服，甚至……有些喘不过气。”她说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瑟缩了一下，像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感觉。
这个细微的动作，配合着她苍白的面色和眼中真实的些许不适，显得无比真实。
凤临渊沉默了片刻，目光转向亭外幽暗的湖面。他周身的阴冷气息，似乎随着他情绪的波动而起伏了一下。苏晚甚至能“感觉”到，那能量对她方才的话语产生了反应，传递出一丝更加清晰的恶意与排斥。
“你觉得，那气息……来自何处？”凤临渊忽然又问，声音飘忽得像是自言自语。
苏晚心中警铃大作。这个问题太过危险。她绝不能表现出任何“知道”的迹象。“臣妾不知。”她立刻摇头，语气带着惶恐，“许是……许是夜露寒重，又或是臣妾自己心绪不宁所致。陛下乃真龙天子，紫气护体，怎会有不妥之气？定是臣妾胡言乱语，请陛下恕罪！”她再次跪下，将话题引向自己的“错觉”和“冒犯”。
凤临渊低头看着跪伏在地的她，单薄的身躯在月色下微微颤抖，与云裳那般相似，却又如此不同。云裳不会如此惶恐，云裳的眼神永远清澈温暖，不会有这种复杂的、仿佛能触及他心底最阴暗角落的洞察力。
可正是这份不同，这份似乎能“感觉”到那无形之物的特殊，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也让他内心深处那被痛苦和能量扭曲的理智，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渴望——渴望有人，能看见他真实背负的、不仅仅是思念的痛苦。
“起来吧。”他最终说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苏晚依言起身，依旧垂首。
“以后，每月十五，子时之前，可来此处。”凤临渊忽然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寻常小事，“不必惊动旁人。李德全会安排。”
苏晚愕然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每月十五？子时？来这揽月亭？这是何意？是新的试探？还是……
“怎么？不愿？”凤临渊挑眉，墨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幽深。
“臣妾……不敢。”苏晚连忙道，“只是……臣妾乃戴罪之身，恐……”
“朕准的。”凤临渊打断她，不容置疑，“记住时辰。若敢误时，或泄露半句……”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中的威胁清晰可辨。
“臣妾……遵旨。”苏晚压下心中翻涌的疑虑，恭敬应下。
凤临渊不再看她，挥了挥手：“退下吧。”
苏晚行礼告退，在李德全的引领下，默默离开了揽月亭。回程的路上，她心潮起伏。凤临渊此举究竟是何用意？每月十五，子时……这两个时间点有什么特殊吗？是那异种能量活跃的周期？还是他自身情绪波动的规律？
她回头望去，揽月亭已隐在夜色与树影之中，唯有那盏孤灯，在黑暗中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如同蛰伏兽类的独眼。
这一次召见，看似平淡，甚至莫名，却让苏晚感觉到，她与凤临渊之间，那根无形的线，被绷得更紧，也……更清晰了。
救赎的棋盘上，一颗新的棋子，被悄然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