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寂静无声，唯有更漏滴答，敲打着令人心慌的节奏。苏晚垂首立于殿中，姿态恭顺，内心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她能感觉到门外禁军如同石雕般的存在，也能感觉到这殿宇四周萦绕的、无形的压抑气息，那是属于帝王的绝对威压与……那若有若无、伺机而动的阴冷能量。
时间在等待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充满了不确定性。苏晚在心中反复推演着可能面对的情景，调整着呼吸，将那份刻意营造的忧惧、卑微与一丝难以割舍的痴缠情绪维持在眼底。
终于，殿外传来了沉稳而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无声地推开，玄色的衣角率先映入眼帘，带着夜露的微凉和淡淡的龙涎香气。
凤临渊走了进来。
他没有穿朝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脸色比几日前所见更显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仿佛许久未曾安眠。但那双眸子，却不再是那夜的疯狂猩红，而是恢复成了深不见底的墨色，只是那墨色之中，翻涌着比暴怒更令人心悸的冰冷与审视。
他挥手屏退了左右，连李德全也躬身退至殿外，轻轻合上了门。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与苏晚两人。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缓步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如同实质，落在苏晚身上，从头到脚，缓慢而仔细地打量着，仿佛在评估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充满了疑点的器物。
苏晚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重量，如同冰水浇头，让她脊背发寒。她维持着福身的姿势，不敢抬头，肩膀微微颤抖，将一个面对帝王之怒的宫妃应有的恐惧表现得恰到好处。
“抬起头来。”良久，凤临渊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晚依言缓缓抬头，眼中蓄满的泪水适时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滚下。她望向凤临渊，目光接触到他冰冷眸子的瞬间，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垂下，却又带着一丝忍不住的眷恋，再次飞快地抬起，怯怯地、贪婪地看他一眼，复又垂下。如此反复，将那种既怕又念的复杂心绪演绎得入木三分。
凤临渊将她这小动作尽收眼底，眸色深沉，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忧心朕？”他重复了一遍李德全禀报的说辞，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冰冷，“朕竟不知，冷宫之中，还有如此挂念朕安危的‘忠贞’之人。”
这话语中的讽刺意味毫不掩饰。
苏晚心中一紧，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她猛地跪伏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保持着清晰：“臣妾自知身份卑贱，不配挂念陛下……可……可那夜听闻动静，臣妾……臣妾实在是……控制不住心中恐惧与担忧……陛下若因此降罪，臣妾甘愿领受，只求……只求陛下保重龙体……”她的话语到最后，已是哽咽难言，肩膀微微耸动，显得无比脆弱又真诚。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苏晚压抑的啜泣声细微地回荡。
凤临渊看着她伏在地上的、单薄颤抖的身影，看着她与云裳那般相似的侧脸轮廓，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再次闪过那夜竹林间，她回头望来的那个复杂眼神——清澈，怜悯，了然……那不是云裳会有的眼神，也不是一个普通深宫妃嫔该有的眼神。
“你看见了什么？”他忽然问道，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苏晚心脏猛地一跳。来了，最致命的问题。
她伏在地上，用力摇头，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臣妾真的什么也没看清……当时吓得魂不附体，只……只隐约看到陛下似乎心情不佳，便不敢再看，慌忙逃走了……”她死死咬定“恐惧”和“未看清”，绝口不提任何具体细节。
“心情不佳？”凤临渊低低地重复了一句，语气莫名。他站起身，缓步走到苏晚面前，玄色的袍角停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苏晚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龙涎香与一丝极淡血腥气的味道。她屏住呼吸，身体僵直。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与他对视。那力道，与那夜如出一辙，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
凤临渊俯视着她，墨色的眸子如同两口深潭，倒映着她泪眼婆娑、惊恐无助的脸。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直视她灵魂深处。
“告诉朕，”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你当时……在看什么？或者说，你在……怜悯什么？”
苏晚孔微缩。他果然注意到了！他捕捉到了她眼神中那转瞬即逝的、超越恐惧的东西！
大脑飞速运转，电光火石之间，她做出了抉择——不能完全否认，那只会显得虚伪；但也不能承认“怜悯”帝王，那是大不敬。她需要将那份情绪，引导向一个更“安全”的、符合“替身”身份的方向。
她被迫仰视着他，泪水流淌得更加汹涌，声音破碎而绝望：“臣妾……臣妾不敢欺瞒陛下……臣妾当时……是看到了陛下……陛下眼中的痛苦……”
她的话语，让凤临渊捏着她下巴的手指骤然收紧！他眼中瞬间凝聚起风暴！
苏晚忍着剧痛，继续说道，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戚：“那痛苦……让臣妾想起了……想起了臣妾自己……臣妾知道，臣妾不过是靠着几分相似的容貌，才得以苟活至今的影子……陛下看着臣妾时，看到的从来不是臣妾，而是……而是那位再也回不来的娘娘……”
她将“怜悯”的对象，从凤临渊本身，巧妙地转移到了“同病相怜”的自己身上。一个替身，看到帝王因思念白月光而痛苦，联想到自身同样作为影子的悲哀与绝望，因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这个解释，逻辑上说得通，情感上也更能触动一个偏执者内心那扭曲的共鸣。
“臣妾……臣妾只是忍不住想，若臣妾死了，陛下是否……也会偶尔，为臣妾这个影子，流露出一丝这样的痛苦？”她的话语如同泣血，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哀伤，将替身那卑微又扭曲的爱恋与绝望，展现得淋漓尽致。
凤临渊死死地盯着她，眼中的风暴在翻涌，却又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动。她的话语，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最隐秘、最矛盾的角落。他憎恶替身，却又依赖这虚幻的影子；他因思念云裳而痛苦，而这痛苦，竟然在这个影子眼中，看到了共鸣？
他掐着她下巴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那冰冷的眸子里，翻涌的墨色似乎出现了一丝裂隙。
苏晚捕捉到了他这细微的变化，心中稍定，知道自己的冒险似乎起了作用。她不再多言，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的、与云裳相似的眸子，哀戚地、顺从地望着他，仿佛将所有的生杀予夺，都交由他定夺。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形中弥漫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张力。
许久，凤临渊猛地松开了手，背过身去。他宽大的玄色袖袍下，手指微微蜷缩，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滚回去。”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烦躁，“没有朕的旨意，再敢踏出静思苑半步……朕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依旧是禁足，但语气，似乎少了那份必杀的决绝。
苏晚心中长舒一口气，知道暂时又渡过了一关。她深深叩首，声音低弱：“臣妾……谢陛下不杀之恩。臣妾……告退。”
她站起身，低眉顺眼，一步步倒退着离开了这座偏殿。直到走出殿门，感受到外面冰冷的空气，她才发觉自己的内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李德全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挥挥手，示意禁军将她押送回冷宫。
回程的路上，苏晚的心情并未放松。凤临渊的态度依旧晦暗不明，那异种能量的威胁也并未解除。但至少，她在这次危机中活了下来，并且，似乎在那坚冰般的君心之上，撬开了一道更为清晰的裂缝。
接下来，她需要更耐心，也需要更谨慎。
静思苑的宫门再次在身后合拢。
苏晚站在荒草丛生的院落中，望向乾元殿的方向，目光沉静。
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