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隙内的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一缕青烟袅袅,很快被山风吹散。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雨云和层层密林,在山岩与湿漉漉的叶片上投下斑驳黯淡的光影。辛弃疾、苏青珞、石嵩三人围坐在昨夜发现第二份血诏的地方,沉默如同凝固的岩石,只有偶尔掠过的、带着湿冷雨意的风,吹动他们凌乱的发梢和衣角。
那方山河印、两份血诏(一份靖康遗诏,一份高宗密诏)、沈晦的警示帛书,被重新用油布紧密包裹,此刻正紧紧贴在辛弃疾胸口最里层。那份重量,已非玉石与绢帛之重,而是倾覆了半部靖康南渡史、足以将临安朝堂炸得粉身碎骨的“惊雷”之重。
良久,石嵩抹了把脸,粗糙的手掌搓去雨水和疲惫,声音干涩地打破寂静:“督军,这玩意儿……比金人的十万铁骑还吓人。咱们现在怎么办?按原计划,绕嵩山,走陈许?”
辛弃疾缓缓抬起眼,眼中血丝未退,却已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锐利,只是那沉静之下,翻滚着前所未有的汹涌暗流。“计划不变。但目的不同了。”他声音低沉,“先前只为送印,揭穿史弥远伪印献瑞之奸。如今……”他下意识按了按胸口,“还需让张相与朝中尚有风骨的重臣,知晓这第二份血诏的存在。如何运用,何时披露,非我等所能决断。但必须让他们知道。”
苏青珞轻声道:“此诏一旦泄露风声,史弥远必会狗急跳墙。我们南归之路,恐怕会比之前预想的,凶险百倍。他绝不会容许这东西抵达临安,甚至……不会容许我们活着见到张相。”
“那就让他来。”辛弃疾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森然寒意,“看看是他的走狗爪牙利,还是咱们回归故土、昭雪沉冤的心志坚。”他看向石嵩,“石嵩兄弟,你对嵩山至陈许一带路径最熟。可能寻一条最隐蔽、最出人意料,甚至……最不像路的‘路’?”
石嵩咧嘴,露出一个混杂着疲惫与狠劲的笑容:“督军放心。俺当年跟着师父采石,钻过的山缝、爬过的野岭多了去了。金兵和那些穿黑衣的狗,走不了那样的‘路’。就是……苏娘子和您这伤……”
“我能走。”苏青珞立刻道,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采药时走过的险路也不少。辛大哥的伤,我会沿途照应。”
辛弃疾看着她清亮坚定的眼眸,心中暖流与歉疚交织,最终只化作无声的颔首。他挣扎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湿冷和伤痛而有些僵硬的四肢:“事不宜迟,趁雨暂歇,立刻动身。目标,白沙渡方向,但绝不走直线。遇关避关,遇卡绕卡,宁可多行百里,不可泄露行踪。”
三人再次踏上逃亡兼回归的漫漫长路。石嵩果然不愧为经验丰富的采石匠与猎人,他领着辛、苏二人,专挑人迹罕至的兽径、干涸的河床、陡峭的岩脊行进。有时需攀援藤蔓翻越断崖,有时需匍匐爬过狭窄的岩缝,有时甚至需短暂泅渡冰冷的山涧。食物很快告罄,全靠石嵩辨认野果、挖掘根茎,偶尔设置简易陷阱捕捉小兽。苏青珞则沿途留意可用的草药,为辛弃疾和自己处理越发严重的擦伤、划伤和日渐侵体的风寒湿气。
辛弃疾的伤势在缺医少药和恶劣环境下反复,低热时退时起,但他以惊人的意志力支撑着,从未放缓脚步。怀中那包裹的存在,既是沉重的负担,也是燃烧的火焰,驱动着他穿越泥泞、疲惫与无时不在的危险预感。
他们像三只沉默而警惕的野狐,在嵩山余脉的褶皱里艰难穿行,避开了一队队搜山的金兵,也绕过了几处疑似有黑衣人或不明身份者活动的区域。有两次险些遭遇,都凭借石嵩对山林声音气味的敏锐和苏青珞的机警,险之又险地提前避开。
而就在辛弃疾等人于嵩岭深处与天险和追兵苦苦周旋之际,千里之外的临安城,一场精心策划的“闹剧”,正伴随着盛大而虚伪的仪式,缓缓拉开帷幕。
集英殿前,旌旗招展,仪仗森严。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气氛庄重得近乎压抑。史弥远身着紫色宰相公服,手持玉笏,立于百官之首,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与激动。他身后半步,郑清之、梁道成等人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
龙椅之上,当今皇帝赵扩(宋宁宗)端坐,年轻的面庞上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更深处,或许还有一丝对“天命”与“祥瑞”的本能敬畏与向往。张浚称病未至,几位主战派大臣面色沉郁,隐现忧愤,却碍于大朝礼仪,无法发作。
“吉时已到——”礼官拖长了声音。
史弥越众而出,手持一份早已拟好的贺表,朗声诵读,无非是“陛下圣德感天,励精图治,胡运将衰,天命复归”之类的套话。然后,话锋一转,提及“近有祥瑞屡现,兆应中兴”,最后,郑重宣布:“今有忠谨之士,于西京旧地,寻获前朝失传之传国重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宝玺!此乃上天眷顾,祖宗显灵,佑我大宋国祚绵长、克复旧疆之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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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一阵轻微的骚动。许多官员面露惊疑,交头接耳。传国玉玺?自靖康失落后,杳无音信,怎会突然出现?
史弥远不给众人太多思索时间,向后微一示意。梁道成立刻躬身捧着一个覆盖明黄绸缎的紫檀木盘,趋步上前。史弥远亲手揭开绸缎,露出盘中一方碧光莹莹、雕龙钮的玉玺。
“请陛下御览!”史弥远声音高亢。
两名小黄门上前,小心翼翼将木盘捧至御前。赵扩倾身细看,只见那玉玺碧色温润,雕工精细,龙钮栩栩如生,底部朱红印泥尚未干透,赫然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他眼中闪过喜色,伸手轻轻抚摸玺身。
“果真是……传国玉玺?”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千真万确!”史弥远语气笃定,“已请多位博古通今的老臣及内府匠作验看,玉质、形制、刻文,皆与典籍记载相符!且得玺之时,天现五彩祥云,洛水澄清三日,种种异兆,皆载于祥瑞录中。”他事先准备的“证人”和“记录”自然完备。
几位被史弥远打过招呼或本就依附他的官员立刻出列,纷纷附和,称颂此乃“不世出之祥瑞”,“陛下德配天地,故宝器自归”。一些中间派官员见皇帝面露喜色,史相势大,也随大流地表示祝贺。
但以几位御史和清流为代表的官员,却面色严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御史颤巍巍出列,沉声道:“陛下!传国玉玺事关重大,岂可轻信一面之词?靖康后玺失其踪,多年来杳无音讯,何以突然现于西京?献玺之人何在?如何得之?可曾详加勘验,以防……以防伪作?”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史弥远。
史弥远早有准备,从容道:“老御史所虑甚是。献玺义士,乃洛阳遗民,感念皇恩,冒死从金虏看守松懈处偶得,现已妥善安置。至于真伪,陛下可命将作监、秘书省再行会同查验。然种种祥瑞征兆,天人共鉴,岂是人力可伪?”
这时,钦天监监正出列,手持一份星象记录:“启奏陛下,臣夜观天象,近月以来,紫微垣明亮,辅星耀于洛阳分野,正应宝器归位之兆。昨日更有青气贯于禁中,实乃大吉之象!”
星象、祥瑞、宝玺、众官(部分)称颂……层层铺垫,营造出一种“天命所归”的强大氛围。年轻皇帝脸上的疑虑渐渐被兴奋和某种使命感取代。他看向那方碧玉玺,仿佛看到了自己超越父祖、成就中兴伟业的象征。
张浚告病缺席,主战派势单力薄,虽有质疑,却难以在如此精心编织的“祥瑞”网络中撕开裂口。史弥远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得意冷笑。
“陛下,”他再次躬身,“此玺重现,乃上天对陛下矢志恢复之嘉勉!臣请以此玺为凭,诏告天下,振奋军民,一雪靖康之耻,克复中原旧疆!”他这话,既迎合了皇帝可能有的雄心(哪怕只是一丝),又将“祥瑞”与自己的政治主张——“在准备充分后恢复”——巧妙绑定,更是对反对派的一次公然示威和压制。
赵扩沉吟片刻,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落在那方碧光流转的玉玺上,缓缓开口:“史相与诸位爱卿忠心可嘉。此玺……确为吉兆。着礼部拟定告天下文书,择吉日祭祀天地宗庙。另,厚赏献玺义士。至于北伐之事……”他顿了顿,“需从长计议,妥为筹措。然既有天命眷顾,我朝君臣更当同心戮力,以图上进。”
没有立刻答应大举北伐,但认可了“祥瑞”与“天命”,并给出了“同心戮力”的期望,这已足够史弥远达成初步目标——巩固权位,压制反对声音,将“天命”的解释权抓在手中。
“陛下圣明!”史弥远率领心腹,山呼万岁。附和声渐次响起,最终响彻殿宇。那几位面沉如水的反对派大臣,在汹涌的“祥瑞”浪潮与皇权威仪下,只能将不满与忧虑深深埋入心底。
一场耗费巨资、精心导演的“祥瑞献典”闹剧,在临安皇城的最高殿堂,“圆满”落幕。史弥远志得意满,仿佛已将“天命”与权柄牢牢握于掌心。他并不知道,或者说,即便有所预感也不愿深想,在嵩山深处那泥泞崎岖的“非路”之上,几个被他视为蝼蚁、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人,正怀揣着真正的、足以将他精心构筑的一切轰然炸碎的“惊雷”,一步步,艰难而坚定地,向着江南,向着这繁华而虚伪的都城,跋涉而来。
嵩岭深藏的惊雷引信已燃,临安开启的闹剧正酣。真正的对决与风暴,已在咫尺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