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西山深处的这个秘密山洞,是“隐仙观”历代守护者为应对极端情况准备的避难所,入口伪装成山体滑坡形成的乱石堆,内部却别有洞天,甚至备有少量清水、干粮和伤药。跳跃的篝火映照着几张疲惫而凝重的面孔。
凌霄子道长将最后一点捣碎的止血草药敷在“泥鳅”深可见骨的刀伤上,用干净的布条缠紧。“泥鳅”咬紧牙关,冷汗涔涔,却一声未吭。石嵩身上也有几处擦伤,自己胡乱处理了。苏青珞正小心翼翼地用沾了清水的布巾,为辛弃疾清理手臂和肩背被岩石、荆棘划出的道道血口,尤其是左臂一道较深的割伤。她的动作轻柔至极,眉头却紧锁着,眼中满是心疼。
辛弃疾忍着痛楚,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摊在膝上的那方“山河社稷印”与沈晦的帛书。玉印在火光下流转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那“山河社稷”四字鸟虫篆,仿佛蕴含着某种沉重磅礴的力量。沈晦末尾那句“此印聚山川灵韵,亦承靖康劫气,非真英雄强用之,恐反受其咎”的警告,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头。
“道长,”辛弃疾抬起头,看向正在检查洞外动静的凌霄子,“此印现世,龙门必定成为风暴之眼。金兵不会善罢甘休,史弥远的人恐怕也会闻风而动。我们如何能将其安然带出?”
凌霄子转过身,面色凝重:“辛施主所言极是。金人丢失此等重器线索,必会大肆搜捕。史弥远既知有此物,其党羽耳目遍布,洛阳恐已布下天罗地网。寻常路径,绝难通行。”他沉吟片刻,“贫道所知秘径,或许能助诸位暂时避开搜山兵马,离开龙门范围。但一旦进入平原地带,仍需依靠刘施主(刘韐)安排的渠道和诸位的随机应变。”
“刘先生安排的接应点,在洛阳东南的‘白沙渡’。”石嵩沙哑着嗓子插话,“原本计划走水路,沿伊河入洛水,再转陆路南下。但如今闹出这么大动静,渡口恐怕已被严控。”
“或许……可以反其道而行之。”苏青珞轻声开口,她已为辛弃疾包扎好最后一处伤口,抬起清澈的眼眸,“金兵和史弥远的人,定以为我们会急于南返。我们可否先向北,绕道嵩山,再折向东,从金人防御相对薄弱的陈州、许州间隙穿过去?虽然路途更远,但或许更出人意料。”
辛弃疾眼中一亮:“青珞此计甚险,却也颇有道理。金人重兵多在防宋南来,对北面相对松懈。且嵩山一带,山林密布,易于隐蔽。只是……”他看向石嵩和受伤的“泥鳅”,“石嵩兄弟熟悉北地,但‘泥鳅’兄弟伤势不轻,长途跋涉恐难支撑。”
“泥鳅”挣扎着想坐直:“俺没事!这点伤……碍不着走路!”
凌霄子却道:“这位施主伤势不轻,不宜剧烈行动。贫道倒有一法。距此二十里,有一处我观中早年经营的隐秘药寮,人迹罕至,可让这位施主暂且养伤。观中亦有俗家弟子,可负责照料并打探外界消息,待风声稍缓,再设法送他南下或北归。”
这无疑是个稳妥的安排。辛弃疾看向“泥鳅”,“泥鳅”虽不甘,也知自己是拖累,只得点头同意。
“如此,我们四人先行。”辛弃疾决断道,“石嵩兄弟引路,道长指引秘径出龙门,而后我们北上嵩山。待摆脱追兵,再设法联络刘先生,调整南返路线。”他小心地将山河印和帛书重新用油布包好,贴身收藏。那枚司天监铁牌,似乎因完成了开启玄关的使命,光华内敛,恢复了普通的黝黑,但辛弃疾仍能感到它与怀中玉印之间,存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妙联系。
计议已定,众人不敢久留。凌霄子施展手段,在洞口附近布置了些障眼法。他亲自背起行动不便的“泥鳅”,引着辛弃疾、苏青珞、石嵩,钻入山洞深处一条极其隐蔽、几乎垂直向下的天然石缝。石缝狭窄湿滑,下行数十丈后,竟连通着一条地下暗河的水道。早有准备好的简易木筏在旁。
“顺此暗河漂流约一个时辰,可至伊河上游一处荒滩,远离龙门核心区。”凌霄子低声道,“此后路途,便需诸位自己小心了。贫道需回观中坐镇,以免金人迁怒,亦可为诸位稍作掩护。”
辛弃疾郑重向凌霄子躬身行礼:“道长高义,援手之恩,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会,必当厚报。”
凌霄子扶起他,肃然道:“辛施主不必多礼。守护此印,亦是贫道师门之责。望施主牢记沈大人警示,善用此器,真能成为涤荡胡尘、重光山河之契机。江湖路远,各自珍重!”说完,他深深看了那藏印的包裹一眼,身形一飘,消失在石缝上方。
木筏在漆黑的地下河道中无声漂流,只有潺潺水声与偶尔滴落的水珠打破寂静。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疲惫便如潮水般涌来。苏青珞紧挨着辛弃疾坐着,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与微微的颤抖。她知道,他身上的伤口疼痛,心头的压力更重。
“辛大哥,”她极轻地唤了一声,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他冰凉的手,“你的伤……还疼得厉害吗?”
辛弃疾反手握住她纤细却坚定的手,掌心传来的温暖让他心神稍定。“不妨事。皮肉伤而已。倒是你,青珞,跟着我屡屡涉险……”愧疚感再次涌上。
“是我自己的选择。”苏青珞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能帮到你,帮到你们想做的事,我心甘情愿。”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只是……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保全自己。山河印再重,也比不过……比不过活生生的人。”
黑暗中,辛弃疾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能想象她眼中闪烁的泪光与坚毅。他心中一痛,将她冰凉的手握得更紧,郑重承诺:“我答应你。我们……都要活着回去。”
就在辛弃疾等人于黑暗水道上艰难潜行之际,千里之外的临安城,史弥远的相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尽管已是深夜,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气氛压抑。
郑清之垂手立在下首,额角见汗,正向面色阴沉的史弥远禀报:“相爷,龙门急报!禹王泉崖壁密室被开启,守印的金兵和咱们派去的人……都未能拦截住!东西……恐怕已被取走!动手的疑似是辛弃疾本人,还有他那个采药女同伴,以及几个不明身份的帮手。现场还有另一伙道士模样的人插手,武功奇高,来历不明。”
“废物!”史弥远猛地将手中的茶盏砸在地上,碎片四溅,“那么多人都拦不住几个丧家之犬?金兵更是饭桶!”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寒光闪烁,“辛弃疾……果然是他!他竟敢亲自潜入龙门!好,好得很!”
梁道成在一旁阴恻恻地道:“相爷息怒。辛弃疾侥幸得手,不过是握了个烫手山芋。洛阳已是天罗地网,他带着那么显眼的东西,插翅难飞!当务之急,是咱们的‘献典’……”他瞥了一眼书房一角紫檀木架上,那方覆盖着明黄绸缎的锦盒。
史弥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那锦盒前,轻轻掀开绸缎。里面是一方通体碧绿、雕琢精美的玉印,形制与传闻中的“山河社稷印”有七八分相似,底部同样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却是精心伪造的。“献典准备得如何了?”
“一切就绪。”梁道成躬身道,“礼部、钦天监都已打点妥当。三日后集英殿大朝,祥瑞征兆也已安排好人‘适时发现’。只要典礼顺利进行,百官朝贺,官家御览认可,这‘天命重器’便是相爷您献给朝廷的!届时,任他张浚、辛弃疾拿着什么真东西,也是迟了一步,反而可治他们一个‘伪造国器、图谋不轨’之罪!”
史弥远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不错!真的假的,谁先呈到御前,谁就是真的!传令下去,洛阳方面,加派人手,不惜一切代价,截杀辛弃疾,夺回玉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同时,严密监控楚州张浚行辕及所有可能与辛弃疾联络的渠道!绝不能让印玺和消息,先于我们的‘献典’传到临安!”
“是!”郑清之与梁道成齐声应诺。
史弥远走到窗边,望着宫城方向闪烁的灯火,喃喃自语:“辛弃疾……你以为拿到印就能翻盘?殊不知,这煌煌天听,早已在我掌中。你越挣扎,只会死得越快!”
然而,无论是急于脱身的辛弃疾,还是志在必得的史弥远,此刻都未曾察觉,在那份与山河印同藏的沈晦帛书最隐秘的夹层里,以特殊药水书写的、唯有靠近火焰烘烤方能显形的最后几行字,尚未被人发现。那寥寥数语,揭示了一个比“山河印”本身更加惊人、足以令整个朝野彻底颠覆的终极秘密。重器现世燃起的烽烟,与临安深宫中悄然搅动的诡谲谋算,即将在命运的安排下,猛烈碰撞。而真正能“动天听”的,或许并非哪一方掌控的玉印,而是那即将破土而出的、被掩埋了数十年的血火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