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与苏青珞的北上之路,较之先前苏青珞独自往返,更为周密,也更为险峻。刘韐几乎动用了他在淮北至洛阳沿线所有最隐秘、最可靠的力量。路线反复迂回,时而乘夜行舟船偷渡淮水支流,时而扮作贩运漆器的商队伙计穿过州县,时而又化作投亲的兄妹行走于乡野小径。身份文书换了三套,每一套都经得起寻常盘诘。
辛弃疾褪去了行辕参议的官袍,换上粗布衣衫,面上刻意涂抹了些许尘灰,又将眉峰修得略平,若非极为熟悉之人,乍看之下,只道是个眉目间带着些风霜之色、沉默寡言的寻常行商或落魄文人。苏青珞依旧维持着采药女的装扮,只是包袱里多了几件男子的旧衣,以备不时之需。两人一路几乎不与外人深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却又在眼神交错与细微动作中,传递着无需言明的关切与警惕。
行程中,辛弃疾贴身收藏的铁牌,始终沉寂。唯有在某个深夜,他们宿于一处荒废山神庙时,天际乌云散开,露出漫天星斗。辛弃疾心有所感,取出铁牌对月而观,只见牌身依旧黝黑,但背面的星辰刻痕在清冷月华下,仿佛流转着一层极淡的、几乎不可见的微光,尤其是对应紫微垣辅星及其周围几颗小星的位置,光泽似乎略胜别处。他将这细微变化指给苏青珞看。
“吴道长说‘星钥定位’,或许便是指引我们,在星月明朗之夜,以此牌感应星辰方位,与实地山川对应。”苏青珞低声道,仰头望了望星空,又对照记忆中树皮图上的崖壁方位,“若石嵩大哥所标无误,那石龛所在,应正对辅星及这几颗辅弼小星连成的星线。”
辛弃疾颔首:“但愿石嵩能等到一个晴朗无云的夜晚。”他收起铁牌,心中对那套玄奥的验证体系,多了几分实感,也多了几分敬畏。
越接近洛阳地界,气氛越发凝滞。金人的统治无处不在,关卡盘问也越发严厉。幸而刘韐安排的第二位接头人——一位在洛阳城内经营杂货铺、人脉颇广的“王掌柜”,及时提供了新的身份和掩护。他们扮作一对受雇于某南方商号、前往洛阳收购药材兼处理陈年旧账的伙计与帮工,混在一支真正的商队里,总算有惊无险地进入了洛阳城南的关厢。
没有时间感慨故都的沦陷与沧桑,在“王掌柜”的杂货铺后堂,辛弃疾与苏青珞见到了在此接应的刘韐手下干将,一个绰号“泥鳅”的精瘦汉子。“泥鳅”对洛阳三教九流极为熟悉,压低声音快速通报了龙门最新情况:
“石嵩兄弟前日递了消息出来,他还藏在西山老地方,暂时安全。但龙门那边,金兵的巡哨一点没松,反而在禹王泉附近加派了暗桩。那几伙汉人,火拼了一次,死伤了好几个,现在都缩了回去,但肯定没走。另外……” “泥鳅”神色有些古怪,“昨天后晌,山里来了几个怪人,穿着像是游方的道士,又像走江湖的,在禹王泉边转悠了很久,还对着崖壁指指点点,最后往东山方向去了。金兵好像也没管他们。”
道士?江湖人?辛弃疾与苏青珞对视一眼,心中疑窦丛生。这又是哪一路人马?
“石嵩约了何时何地碰头?”辛弃疾问。
“泥鳅”道:“今夜子时,禹王泉下游半里,有个被水冲出来的浅石窟,他知道你们大概这几天到,每晚都会去等一个时辰。他说,若你们带着‘钥匙’,最好选个星亮的晚上,直接去崖下。”
事不宜迟。辛弃疾当即决定,今夜便前往龙门与石嵩会合。苏青珞坚持同往,“泥鳅”负责在外围警戒和传递消息。
夜幕深沉,星斗渐次浮现。三人避开大道,沿着山间樵径,借着微弱的星光,向龙门西山摸去。夏夜虫鸣聒噪,却也掩盖了细微的脚步声。越是靠近禹王泉区域,辛弃疾怀中的铁牌,那微弱的、凉沁沁的触感,似乎隐隐有了些许变化,仿佛与远方某种无形的存在产生了极淡的共鸣,牌身不再全然冰冷,而是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玉石般的温润。
“有感应了?”苏青珞察觉到他动作的细微停顿。
“嗯。”辛弃疾低应一声,更加谨慎。按照石嵩信中所绘和“泥鳅”的指引,他们很快找到了那个位于溪流拐弯处的浅石窟。洞内黑暗,辛弃疾学了一声低低的夜枭啼叫。
片刻,洞内深处传来两声几乎一模一样的回应。紧接着,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出,正是石嵩。多日不见,他更显精瘦,眼中布满血丝,但精神依旧矍铄。见到辛弃疾和苏青珞,他眼中爆发出欣喜的光芒,旋即又恢复沉静。
“督军,苏娘子,你们到底来了!”石嵩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情况不太好。金兵暗桩就在泉眼上方百步的树林里,每半个时辰换一次岗。那几伙汉人虽然火拼后消停了些,但肯定在附近埋伏着。另外,今天白天那伙道士模样的人,我远远瞥见,其中一个老道,手里好像拿着个罗盘似的物件,也在对着崖壁比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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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心中一沉,看来觊觎者比预想更多。“石嵩兄弟,辛苦了。‘星钥’我已带来。你探查得如何?可有更精确的定位?”
石嵩从怀中掏出那块他自制的、刻画着星辰与地形的木板,又拿出一小块烧焦的木炭,就着洞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星光,在石壁上快速画起来。“督军,苏娘子,你们看。这是我这些天观察的。禹王泉正上方那片崖壁,最高最陡,藤蔓最密。我昼伏夜出,借着月光和偶尔的星光看过很多次,发现崖壁中段,大概离泉眼十五六丈高的地方,有一片区域的岩石纹理和藤蔓长势,跟周围不太一样,隐隐像个……像个被自然生长勉强掩盖住的方形轮廓,大约有寻常窗户大小。位置,正对着俺根据您给的星图,推算出的紫微辅星连线落点。”
他指向自己木板上的星图与地形对应线。“今晚星斗很亮,正是观测的好时候。但我估摸着,要确认那是不是入口,恐怕得用上您的铁牌,靠近了看,甚至……可能得爬上去。”
爬上去?十五六丈高的陡峭崖壁,夜间攀爬,下方还有金兵暗哨和其他不明势力窥视!这无异于刀尖上跳舞。
辛弃疾毫不犹豫:“我去。你熟悉地形,为我指路并警戒。青珞,你和‘泥鳅’兄弟在外围接应,留意任何异常动静。”
“辛大哥!”苏青珞抓住他的衣袖,眼中满是忧急。
“放心,石嵩是攀岩的好手,我也有些功夫底子。”辛弃疾拍拍她的手,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必须抢在所有人前面,确认玄关所在。”
子时正,月隐星繁。辛弃疾与石嵩如同两只灵巧的壁虎,借着藤蔓和岩缝,开始向那片可疑的崖壁区域攀爬。石嵩在前,他对山石特性了如指掌,总能找到最稳固的借力点。辛弃疾紧随其后,怀中的铁牌随着高度攀升,那温润的共鸣感越来越清晰,甚至开始散发出微弱的、只有紧贴肌肤才能察觉的温热,尤其是对准那片方形轮廓区域时,温热感最为明显。
下方,苏青珞与“泥鳅”伏在溪边茂密的灌木丛后,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上方两个模糊的黑影,耳朵竖起来捕捉着山林间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攀爬过程缓慢而惊心动魄。有好几次,松动的石块差点滚落,被石嵩险险接住。辛弃疾的手臂被尖锐的岩角划破,鲜血渗出,他也恍若未觉。终于,他们接近了那片区域。
离得近了,借着璀璨的星光,辛弃疾看得更加分明。那果然不是天然岩面!虽然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几株顽强的小树,但边缘的直角轮廓和中央隐约的、非自然形成的凹陷纹理,昭示着人工开凿的痕迹。凹陷的中心,似乎有一个特殊的、类似锁孔或卡槽的构造。
辛弃疾一手牢牢抓住一根粗藤,另一手颤抖着(不知是用力还是激动)取出怀中的司天监铁牌。他将铁牌对准那凹陷中心。奇迹发生了——铁牌背面的星辰刻痕,竟自行流转起一层柔和的、肉眼可见的淡银色辉光,与天上紫微辅星及周围星辰的光芒遥相呼应!而那凹陷中心的卡槽形状,与铁牌的边缘轮廓,严丝合缝!
“就是这里!”石嵩在一旁,激动得声音发颤。
辛弃疾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将铁牌向那卡槽按去。然而,就在铁牌即将触碰到石壁的刹那,异变陡生!
“咻——啪!”
下方山林中,突然升起一道尖锐的唿哨,随即一朵惨绿色的焰火在半空炸开,将方圆数十丈照得一片诡异通明!
“不好!被发现了!”石嵩低吼。
几乎同时,下方传来金兵叽里咕噜的呼喝声、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兵刃出鞘的铿锵声!不止一个方向!
暴露了!潜行的鳞甲已破,静谧的星夜被骤然撕裂。而汇聚了所有希望与危机的危崖之上,那扇等待了数十年的玄关之门,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却已置身于骤然亮起的、充满杀意的聚光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