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珞带回的树皮图与石嵩密信，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辛弃疾等人本已紧绷的心弦上炸开。清晰的崖壁方位、明确的“夜观星”提示、以及“内或有机关”的警告，让遥不可及的“山河印”陡然变得具体而凶险。与此同时，来自临安的压力也与日俱增。
张浚的书房内，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凝重。除辛弃疾、陈亮外，朱焕与刚刚秘密抵达楚州、一脸风霜的刘韐也在场。桌案上，一边摊着那幅简陋却至关重要的树皮图，另一边则是数封来自临安心腹的急报。
“史弥远的‘祥瑞献典’已定于十日后，于禁中集英殿举行。”张浚声音沙哑，眼中布满血丝，“据闻，他将献上一方‘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古玉宝玺，并佐以‘紫气东来、洛出龟书’等祥瑞之说，声称此乃天佑大宋、中兴在即之兆。官家……已准其奏，并命礼部筹备典礼。”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陈亮嗤笑，“那是传国玉玺的刻文！史弥远好大的胆子，竟敢以此为题！他献上的，莫非是仿制的传国玺？还是……他找到了那方真正的‘山河社稷印’，却谎称是传国玺？”
刘韐沉声道：“无论是哪一种，其目的都是借‘天命’压人。若让他成功，史弥远便是‘感应天意、进献重宝’的功臣，其权势将更加稳固，主战言论将更无立足之地。我们必须在他献典之前，有所行动！”
“如何行动？”朱焕忧心忡忡，“临安是史弥远的地盘，我们鞭长莫及。即便能揭穿他献上的是伪物，若无真品对照，也难以取信于官家，反而可能被反咬污蔑。”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幅树皮图上，落在了“夜观星”三个字上。
辛弃疾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唯一的破局之道，便是在史弥远献典之前，取得真正的山河印，或至少掌握其确凿存在及形制的证据，公之于朝野。如此，史弥远无论献上何物，皆成笑柄。”
“可石嵩信中说，崖高难攀，且有金兵及数伙汉人窥视。‘夜观星’定位尚需时机，内中或有机关，更非易事。”陈亮指出困难，“即便石嵩能成功，如何将印玺安全送出洛阳，带回江南？时间只剩十日，来得及吗？”
刘韐道：“洛阳那边，我的人一直在外围活动。据最新线报，金兵在龙门的巡查近日有增无减，似乎在防备什么。那几伙汉人，其中一伙行事诡秘，手段狠辣，疑似史弥远蓄养的江湖死士；另一伙则较为松散，像是临时凑集的亡命之徒或本地帮闲；还有一伙……行踪飘忽，似乎对地形极为熟悉，偶尔与金兵发生小摩擦，可能是北地残存的抗金义士，但目的不明。”
局面错综复杂，敌友难辨，时间紧迫如箭在弦。
张浚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暮色，良久，决然转身：“不能再等了！必须双管齐下！临安方面，我即刻密信几位尚有风骨的台谏重臣及宗室元老，陈说利害，请他们在献典当日，无论如何质疑拖延，绝不能让史弥远轻易过关！同时，幼安，”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辛弃疾，“龙门之事，需立刻着手！石嵩一人恐力有不逮，需增派人手，并携带‘星钥’前往，以应‘夜观星’之需。”
辛弃疾心中一凛：“相公之意是……”
“你亲自去一趟。”张浚语出惊人。
“不可！”陈亮和朱焕几乎同时出声。
“相公，幼安是行辕参议，又是史弥远重点监视之人，此刻离开楚州，前往敌后，风险太大！且一旦被察觉，后果不堪设想！”陈亮急道。
张浚摆手：“正因他是关键人物，史弥远才想不到他会此时亲身涉险。行辕参议偶尔外出巡察防务，也属正常。可安排明面上往东线盱眙一带巡视，暗中折向西北。刘先生安排路线掩护。幼安，”他看着辛弃疾，“你身怀铁牌，是唯一能配合石嵩完成‘星钥定位’之人。此行凶险，但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你可敢往？”
辛弃疾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道：“末将愿往！”
“我也去！”苏青珞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原来她送完东西并未远离，一直在外间等候。此刻推门而入，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我对龙门地形已有印象，认得星见草等物，可继续假扮采药女，作为掩护和联络。况且……”她看向辛弃疾，“你……需要有人照应。”
“青珞，你刚刚回来……”辛弃疾心中感动，更兼担忧。
“正因我刚去过，对路径、接头人更熟。”苏青珞语气平静，“采药女的身份已然用过一次，未被识破，可再用。多一人，多一分照应，也多一双眼睛。”
张浚看着苏青珞，眼中闪过赞许与不忍，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苏娘子巾帼不让须眉。也罢，你二人同去，彼此有个照应。但切记，一切以安全为重，若事不可为，立即撤回！”
计划就此敲定。辛弃疾明日前往往盱眙“巡察”，三日后借故脱离大队，与苏青珞会合，由刘韐安排的最隐秘通道北上。陈亮与朱焕留守楚州，负责与张浚协调，并接收、传递各方消息。刘韐则全力布置沿途接应与龙门外围策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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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辛弃疾与苏青珞在小院中做最后准备。辛弃疾将铁牌贴身藏好，又检查了随身匕首、绳索、火折等物。苏青珞则默默为他整理行装，将一些急救药材和干粮仔细包好。
“青珞，”辛弃疾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轻声道，“此去比上次更加凶险，你其实不必……”
苏青珞转过身，打断他：“辛大哥，我记得在泗州城头，你对将士们说过，‘守土抗金，份所当为’。于我而言，协助你们取得可能关乎恢复大业的器物，亦是‘份所当为’。我虽是女子，却也知家国大义，更知……”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字字清晰，“更知不愿见你独赴险地。至少，让我在一旁，看着你平安。”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清丽而坚定的面容上。辛弃疾心中激荡，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承诺：“好。我们同去同回。待此间事了……”他没有说完，但眼中灼热的情意与决绝的信念，已胜过万语千言。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临安，史弥远府邸深处，同样灯火通明。郑清之、梁道成等人聚于密室。
“相爷，龙门那边，我们的人回报，确实发现了疑似目标崖壁，但金兵巡查甚严，且有其他不明势力干扰，尚未能近距离探查，更无法确认具体龛位及取得之法。”一名心腹低声禀报。
史弥远把玩着一方温润的玉印，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无妨。‘献典’之物已准备妥当，足以乱真。只要典礼顺利进行，天命在我，些许跳梁小丑，何足挂齿？张浚、辛弃疾等人，恐怕正焦头烂额吧？传令龙门，加紧搜寻，若遇阻碍，或可疑之人……”他眼中寒光一闪，“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务必在献典前，将可能存在的真印，彻底毁掉或掌控在手！”
“是！”
而在洛阳龙门西山，一处隐蔽的山洞里，石嵩嚼着冰冷的干粮，透过藤蔓缝隙，死死盯着远处月光下模糊的崖壁轮廓。怀中，一块粗糙的、刻画着星辰与山势的木板，被他捂得温热。他在等待，等待一个云开星现的夜晚，等待那个持有“星钥”的、或许会来的同伴，一起叩响那扇沉睡数十年的玄关之门。
朝堂之上，鼎沸之争已如烈火烹油；星夜之下，玄关之前，决定命运的脚步正在悄然逼近。十日之期，如同一柄悬于所有人头顶的利剑，缓缓落下。